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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2)


  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喜欢。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为辞害意’。”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要再讲,倒学离了。你就做起来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宝玉不答。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

  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呢。众人因问黛玉做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做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睛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

  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屋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做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了。

  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做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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