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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2)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道:“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的说:“胡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下来了,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吓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给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琏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已防着这一着。倒难为他这么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间,又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着,便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进上屋。尤氏也迎出来了,见凤姐气色不善,忙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了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了来!这会子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这里,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么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叫你们做这个圈套挤出我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婶娘息怒!”

  凤姐一面又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着,扬手就打。吓的贾蓉忙碰头说道:“婶娘别动气!只求婶娘别看这一时,侄儿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平,何用婶娘打?等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说着,就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还再顾三不顾四的不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不了?婶娘是怎么样待你?“你这么没天理,没良心的!”众人又要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把混账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了捕快皂隶来拿。再者,咱们过去,只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等,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男人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下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又放声大哭起祖宗爷娘来,又要撞头寻死。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话,只骂贾蓉:“混账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

  凤姐儿听说这话,哭着,搬着尤氏的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去?你要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怎么得惊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要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众姬妾丫头媳妇等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点脸儿!”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

  一回止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你父亲来,我对面问他!问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你们!”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要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料理,侄儿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娘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肐膊折了,在袖子里’?侄儿胡涂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儿狗儿一般,少不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只当婶娘有这个不孝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儿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道:“嫂子也别恼我,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才这么着急的顾前不顾后了。可是蓉儿说的,‘肐膊折了,在袖子里。’刚才的话,嫂子可别恼!还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娘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娘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们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娘送过去,好补上,那有教婶娘又添上亏空的理?那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娘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才好!”

  凤姐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就是个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么人?嫂子既怕他绝了后,我难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性急,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么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叫我要打要骂的,才不言语了。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偏儿的打嘴,半空里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住,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二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就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就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叫人拿住刀靶儿,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

  尤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个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银子就完了。”凤姐儿咂着嘴儿,笑道:“难为你想!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做出这些事来。原来你竟是这么个有心胸的,我往日错看了你了!若你说的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的小人,银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来找事讹诈,再要叨蹬起来,咱们虽不怕,终久耽心。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

  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娘,叫他出来还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少不得给他些个。”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们家的脸在那里呢?依我说,只宁可多给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儿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么说且只好怎么依着。

  凤姐儿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呢?你也和我过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儿讨主意,怎么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样事?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傻心肠儿,说不得等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了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妹妹亲近一概死了,日子又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在难等。就算我的主意,接进来了,已经厢房收拾出来了,暂且住着,等满了孝再圆房儿。仗着我这不害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

  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娘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少不得担待我这一次罢。”说着,忙又跪下了。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

  这里尤氏忙命丫头们舀水,取妆奁,伏侍凤姐儿梳洗了,赶忙又命预备晚饭。凤姐儿执意要回去,尤氏拦着道:“今日二婶子要这么走了,我们什么脸还过那边去呢?”贾蓉旁边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一面老婆子丫头们摆上酒菜来,尤氏亲自递酒布菜。贾蓉又跪着敬了一钟酒。凤姐便合尤氏吃了饭。丫头们递了漱口茶,又捧上茶来。凤姐喝了两口,便起身回去。贾蓉亲身送过来,进门时,又悄悄的央告了几句私心话,凤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说凤姐进园中,将此事告诉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又怎么打听,须得如此如此,方保得众人无罪,“少不得咱们按着这个法儿来才好。”

  不知凤姐又想出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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