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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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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西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有三四尺高,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的孩子,况且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来。 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且勉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苗全笑道:“早哩!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行。有诗为证: 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 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带斜阳。 又行了两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身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口纺纱。 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小官人快起来!让我们打水。”李承祖从梦中惊醒,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扎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说?”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即便去了。”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下包裹,然后来背我去。”老妪道:“哎约!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 李承祖因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走去了。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有几个邻家俱来观看。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恓,倒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 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不幸父亲阵亡。母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骨归葬。不料途中患病,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说罢,又哭。众人闻言,各各嗟叹。那老妪道:“可怜!可怜!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挣挫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 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情!恐不好打搅。”那老妪道:“说那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处。”遂向前扶他进屋里去。邻家也各自散了。承祖跨入门槛,看时,侧边便是个火炕,那铺儿就在炕上。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烧汤,与承祖吃。到半夜间,老妪摸他身上,犹如一块火炭。至天明看时,神思昏迷,人事不省。那老妪央人去请医依脉,取出钱钞,赎药与他吃,早晚伏侍。那些邻家听见李承祖病凶,在背后笑那老妪着甚要紧,讨这样烦恼!老妪听见,只做不知,毫无倦怠。这也是李承祖未该命绝,得遇恁般好人。有诗为证: 家中母子犹成怨,路次闲人反着疼! 美恶性生天壤异,反教陌路笑亲情。 李承祖这场大病,捱过残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在铺上看着那老妪谢道:“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正是再生父母。若能挣扎回去,定当厚报大德。” 那老妪道:“小官人何出此言!老身不过见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却说厚报二字!”光阴迅速,倏忽又三月已尽,四月将交。那时李承祖病体全愈,身子硬挣,遂要别了老妪,去寻父亲骸骨。那老妪道:“小官人,你病体新痊,只怕还不可劳动。二来前去不知尚有几多路程,你孤身独自,又无盘缠,如何去得。不如住在这里,待我访问近边有人入京的,托他与你带信到家,教个的当亲人来同去方好。” 承祖道:“承婆婆过虑。只是家里也没有甚亲人可来。二则在此久扰,于心不安。三则恁般温和时候,正好行走。倘再捱几时,天道炎热,又是一节苦楚。我的病症,觉得全妥,料也无妨。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个大道,自然有人往来。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寻着了父亲骸骨,再来相会。”那老妪道:“你纵到彼寻着骸骨,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李承祖道:“那边少不得有官府,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怜我父为国身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个嫡亲子母。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过去。”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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