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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7)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不能够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窝子坐食,能勾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

  谁知苗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日前没甚好处,趁焦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之期了!”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

  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
  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平昔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

  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切。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

  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

  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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