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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3)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

  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儿,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

  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撶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

  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桥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相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

  那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

  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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