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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重诲传


  安重诲,应州人也。其父福迁,事晋为将,以骁勇知名。梁攻朱宣于郓州,晋兵救宣,宣败,福迁战死。重诲少事明宗,为人明敏谨恪。明宗镇安国,以为中门使,及兵变于魏,所与谋议大计,皆重诲与霍彦威决之。明宗即位,以为左领军卫大将军、枢密使,兼领山南东道节度使。固辞不拜,改兵部尚书,使如故。在位六年,累加侍中兼中书令。

  重诲自为中门使,已见亲信,而以佐命功臣,处机密之任,事无大小,皆以参决,其势倾动天下。虽其尽忠劳心,时有补益,而恃功矜宠,威福自出,旁无贤人君子之助,其独见之虑,祸衅所生,至于臣主俱伤,几灭其族,斯其可哀者也。

  重诲尝出,过御史台门,殿直马延误冲其前导,重诲怒,即台门斩延而后奏。是时,随驾厅子军士桑弘迁,殴伤相州录事参军;亲从兵马使安虔,走马冲宰相前导。弘迁罪死,虔决杖而已。重诲以斩延,乃请降敕处分,明宗不得已从之,由是御史、谏官无敢言者。

  宰相任圜判三司,以其职事与重诲争,不能得,圜怒,辞疾,退居于磁州。朱守殷以汴州反,重诲遣人矫诏驰至其家,杀圜而后白,诬圜与守殷通谋,明宗皆不能诘也。而重诲恐天下议己因取三司积欠二百余万,请放之,冀以悦人而塞责,明宗不得已,为下诏蠲除之。其威福自出,多此类也。

  是时,四方奏事,皆先白重诲然后闻。河南县献嘉禾,一茎五穗,重诲视之曰:“伪也。”笞其人而遣之。夏州李仁福进白鹰,重诲却之,明日,白曰:“陛下诏天下毋得献鹰鹞,而仁福违诏献鹰,臣已却之矣。”重诲出,明宗阴遣人取之以入。佗日,按鹰于西郊,戒左右:“无使重诲知也!”宿州进白兔,重诲曰:“兔阴且狡,虽白何为!”遂却而不白。

  明宗为人虽宽厚,然其性夷狄,果于杀人。马牧军使田令方所牧马,瘠而多毙,坐劾当死,重诲谏曰:“使天下闻以马故,杀一军使,是谓贵畜而贱人。”令方因得减死。明宗遣回鹘侯三驰传至其国。侯三至醴泉县,县素僻,无驿马,其令刘知章出猎,不时给马,侯三遽以闻。明宗大怒,械知章至京师,将杀之,重诲从容为言,知章乃得不死。其尽忠补益,亦此类也。

  重诲既以天下为己任,遂欲内为社稷之计,而外制诸侯之强。然其轻信韩玫之谮,而绝钱镠之臣;徒陷彦温于死,而不能去潞王之患;李严一出而知祥贰,仁矩未至而董璋叛;四方骚动,师旅并兴,如投膏止火,适足速之。此所谓独见之虑,祸衅所生也。

  钱镠据有两浙,号兼吴越而王,自梁及庄宗,常异其礼,以羁縻臣属之而已。明宗即位,镠遣使朝京师,寓书重诲,其礼慢。重诲怒,未有以发,乃遣其嬖吏韩玫、副供奉官乌昭遇复使于镠。而玫恃重诲势,数凌辱昭遇,因醉使酒,以马箠击之。镠欲奏其事,昭遇以为辱国,固止之。及玫还,返谮于重诲曰:“昭遇见镠,舞蹈称臣,而以朝廷事私告镠。”昭遇坐死御史狱,乃下制削夺镠官爵,以太师致仕,于是钱氏遂绝于唐矣。

  潞王从珂为河中节度使,重诲以谓从珂非李氏子,后必为国家患,乃欲阴图之。从珂阅马黄龙庄,其牙内指挥使杨彦温闭城以叛。从珂遣人谓彦温曰:“我遇汝厚,何苦而反邪?”报曰:“彦温非叛也,得枢密院宣,请公趋归朝廷耳!”从珂走虞乡,驰骑上变。明宗疑其事不明,欲究其所以,乃遣殿直都知范氲以金带袭衣、金鞍勒马赐彦温,拜彦温绛州刺史,以诱致之。重诲固请用兵,明宗不得已,乃遣侍卫指挥使药彦稠、西京留守索自通率兵讨之,而诫曰:“为我生致彦温,吾将自讯其事。”彦稠等攻破河中,希重诲旨,斩彦温以灭口。重诲率群臣称贺,明宗大怒曰:“朕家事不了,卿等不合致贺!”从珂罢镇,居清化里第。重诲数讽宰相,言从珂失守,宜得罪,冯道因白请行法。明宗怒曰:“吾儿为奸人所中,事未辨明,公等出此言,是不欲容吾儿人间邪?”赵凤因言:“《春秋》责帅之义,所以励为臣者。”明宗曰:“皆非公等意也!”道等惶恐而退。居数日,道等又以为请,明宗顾左右而言他。明日,重诲乃自论列,明宗曰:“公欲如何处置,我即从公!”重诲曰:“此父子之际,非臣所宜言,惟陛下裁之。”明宗曰:“吾为小校时,衣食不能自足,此儿为我担石灰,拾马粪,以相养活,今贵为天子,独不能庇之邪!使其杜门私第,亦何与公事!”重诲由是不复敢言。

  孟知祥镇西川,董璋镇东川,二人皆有异志,重诲每事裁抑,务欲制其奸心,凡两川守将更代,多用己所亲信,必以精兵从之,渐令分戍诸州,以虞缓急。二人觉之,以为图己,益不自安。既而遣李严为西川监军,知祥大怒,斩严;又分阆州为保宁军,以李仁矩为节度使以制璋,且削其地,璋以兵攻杀仁矩。二人遂皆反。唐兵戍蜀者,积三万人,其后知祥杀璋,兼据两川,而唐之精兵皆陷蜀。

  初,明宗幸汴州,重诲建议,欲因以伐吴,而明宗难之。其后户部尚书李鏻得吴谍者言:“徐知诰欲举吴国以称籓,愿得安公一言以为信。”鏻即引谍者见重诲,重诲大喜以为然,乃以玉带与谍者,使遗知诰为信,其直千缗。初不以其事闻,其后逾年,知诰之问不至,始奏贬鏻行军司马。已而捧圣都军使李行德、十将张俭告变,言:“枢密承旨李虔徽语其客边彦温云:‘重诲私募士卒,缮治甲器,欲自伐吴。又与谍者交私。’”明宗以问重诲,重诲惶恐,请究其事。明宗初颇疑之,大臣左右皆为之辨,既而少解,始告重诲以彦温之言,因廷诘彦温,具伏其诈,于是君臣相顾泣下。彦温、行德、俭皆坐族诛。重诲因求解职,明宗慰之曰:“事已辨,慎无措之胸中。”重诲论请不已,明宗怒曰:“放卿去,朕不患无人!”顾武德使孟汉琼至中书,趣冯道等议代重诲者。冯道曰:“诸公苟惜安公,使得罢去,是纾其祸也。”赵凤以为大臣不可轻动。遂以范延光为枢密使,而重诲居职如故。

  董璋等反,遣石敬瑭讨之,而川路险阻,粮运甚艰,每费一石,而致一斗。自关以西,民苦输送,往往亡聚山林为盗贼。明宗谓重诲曰:“事势如此,吾当自行。”重诲曰:“此臣之责也。”乃请行。关西之人闻重诲来,皆已恐动,而重诲日驰数百里,远近惊骇。督趣粮运,日夜不绝,毙踣道路者,不可胜数。重诲过凤翔,节度使朱弘昭延之寝室,使其妻子奉事左右甚谨。重诲酒酣,为弘昭言:“昨被谗构,几不自全,赖人主明圣,得保家族。”因感叹泣下。重诲去,弘昭驰骑上言:“重诲怨望,不可令至行营,恐其生事。”而宣徽使孟汉琼自行营使还,亦言西人震骇之状,因述重诲过恶。重诲行至三泉,被召还。过凤翔,弘昭拒而不纳,重诲惧,驰趋京师。未至,拜河中节度使。

  重诲已罢,希旨者争求其过。宦者安希伦,坐与重诲交私,常与重诲阴伺宫中动息,事发弃市。重诲益惧,因上章告老。以太子太师致仕;而以李从璋为河中节度使,遣药彦稠率兵如河中虞变。重诲子崇绪、崇赞,宿卫京师,闻制下,即日奔其父。重诲见之,惊曰:“渠安得来!”已而曰:“此非渠意,为人所使耳。吾以一死报国,余复何言!”乃械送二子于京师,行至陕州,下狱。明宗又遣翟光业至河中,视重诲去就,戒曰:“有异志,则与从璋图之。”又遣宦者使于重诲。使者见重诲,号泣不已,重诲问其故,使者曰:“人言公有异志,朝廷遣药彦稠率师至矣!”重诲曰:“吾死未塞责,遽劳朝廷兴师,以重明主之忧。”光业至,从璋率兵围重诲第,入拜于庭。重诲降而答拜,从璋以楇击其首,重诲妻走抱之而呼曰:“令公死未晚,何遽如此!”又击其首,夫妻皆死,流血盈庭。从璋检责其家赀,不及数千缗而已。明宗下诏,以其绝钱镠,致孟知祥、董璋反,及议伐吴,以为罪。并杀其二子,其余子孙皆免。

  重诲得罪,知其必死,叹曰:“我固当死,但恨不与国家除去潞王!”此其恨也。

  ***

  呜呼,官失其职久矣!予读梁宣底,见敬翔、李振为崇政院使,凡承上之旨,宣之宰相而奉行之。宰相有非其见时而事当上决者,与其被旨而有所复请者,则具记事而入,因崇政使闻,得旨则复宣而出之。

  梁之崇政使,乃唐枢密之职,盖出纳之任也,唐常以宦者为之,至梁戒其祸,始更用士人,其备顾问、参谋议于中则有之,未始专行事于外也。至崇韬、重诲为之,始复唐枢密之名,然权侔于宰相矣。从世因之,遂分为二,文事任宰相,武事任枢密。枢密之任既重,而宰相自此失其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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