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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3)


  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甚费措置。

  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岁,生得甚有姿色:

  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

  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库上。分付他:“下次小心。”

  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首,越想越恼。着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正纳闷间,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物来散闷。阿爹若没钱买酒时,我还余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史喝道:“谁要你的吃!”

  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称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余岁,只当过继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自进去了。

  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昔好酒,凡为盗的,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见了大锭银子,又且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就偷了时,那里出笏?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便知分晓。”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请他来一问,以决胸中之疑?”

  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斋了这贼道的嘴,‘咶噪’也可谢你一声么?”

  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厮到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

  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

  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步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指示真盗姓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

  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

  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

  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余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

  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为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不敢短少分毫。”

  张阴捕应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

  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才出得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

  自古道: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秀童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箍,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这是拷贼的极刑了。

  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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