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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冯梦龙 > 警世通言 | 上页 下页
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1)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
  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
  百年光景无多日,昼夜追欢还是迟。

  话说赵宋末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问:“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偃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

  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黩武’,然蛮夷畏惧,称为强汉,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犬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澶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币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奸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时穷势败,函侂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

  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乱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朝宴罢,宠幸希疏。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铮铮的好汉,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
  八百军州真帝王,一条杆棒显雄豪。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扰乱五十秋。

  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时土宇割裂,民无定主。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末,兀自有五国三镇。那五国?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璟、蜀孟昶、南汉刘晟。那三镇?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

  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胤为赵公子,又称赵大郎。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

  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患,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金炉不动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宇崔嵬,制度宏敞。公子喝采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转到酆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

  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内。公子道:“蹊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

  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

  景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公子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可又来!”景清晓得公子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词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个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

  公子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

  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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