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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穷困的陆军检阅使(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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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见到总统府华丽的陈设和总统个人的豪奢生活,便想到全国大众的颠连苦痛的现状。数十年来帝国主义的经济势力已如天罗地网,使中国农村一天天入于破产的厄运,而无可避免的连年的水旱兵燹,尤使全国民众都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之中。大量的农民,徘徊在饥饿线上,流亡到魔窟似的都市中。多少贫苦无告的老弱,无法挣扎,终于做了道路上的饿殍!百姓的情形如此,狼心狗肺的军阀们,仍是野心勃勃,计划着杀人夺地的战争。一般脑满肠肥的官僚政客们,仍在醉生梦死,恣意淫乐。而我们身为一国元首的总统,日居富丽辉煌的府第中,一食百金,一衣千金,还诉告着自己不能赚钱!什么是民生疾苦!什么是建国大计!姨太太是他的性命,女戏子窑姐儿是他的安琪儿;国家人民的事谁有工夫去理会呢? “中国不亡,是无天理!”我每想到这句话,便不禁感到心头刺痛。 政局是处处演着明争暗斗的丑剧。张敬舆先生等看着吴、曹胡闹,早知事情不好,故竭力拥护黎为总统,吴、曹便做出一个吴大头吴景濂时时与以掣肘。可是到后来黎总统和张国务总理之间也是意见不合,无法协和一致。黎是那样地圆滑,张有许多好办法,黎都不敢施用。张说在目前环境下,必得有些实力为后盾,对局面始有办法。黎不肯采纳。张要改组卫戍总部,并收警察总监等机关而隶属之,命令写好,黎却不肯盖印,说:若总统干不成,洗手回家亦是好的。黎既如此只顾个人,不想做事,议会里又有位吴大头蓄意与张捣乱,故张纵有良好办法,亦无可措施。 北京政府虽然堂哉皇哉地称为中央政府,实则一切大权均操于遥镇洛阳的吴佩孚之手,非吴者逐,异吴者去,这已是公认的事实。一些不肯与吴苟合、不为吴所喜的部队,便都不免于粮匮饷乏。这时的财政部长是张弧。一天,我找他商谈领饷的事,他很沉痛地对我说: “部里哪有钱开支饷项呢?别的不说,譬如拿钱不做事的顾问、参议、谘议就有几百个,这些大人先生一个也不敢更动,稍有松缩,他们马上便到国会造谣捣乱。额外还有所谓特别顾问,现在就有十七个:七个是女戏子,其余都是走红的姨太太。她们月薪都在四百元以上,每月必得二十六七就送钱去,不然,我这个财政部长的饭碗就捧不住。部里的开支都是类此,人们犹正嫌其拮据,不能畅所欲为,您想军队的饷项等等,谁肯理会!这部长我是不能干,也不打算干了,这样糊糊涂涂地干下去,实在良心上说不过去!” 这是财政部长良心发现的说话。中国政治黑暗到这种地步,我不知道实揽大权的吴佩孚,究作何解释。 那时驻守北京的部队,不仅我们这一部没有粮饷,卫戍司令部、警察总监、步兵统领等部分,也是饷项缺乏,奔告无门。有一次我和王卫戍司令、薛警察总监及聂提督几个人,趁着国务院开国务会议的时候,跑去催索。等到各部长、次长到齐,张敬舆先生就领导开会,把各处来的电报报告完毕后,以荒唐鬼著称的财政部长刘恩远(这时张弧已经下台)就大发牢骚说: “财政部长简直不能干,一天到晚东也要钱,西也要钱,谁也没本事应付。譬如胡笠僧这种土匪,也是再三再四来要钱,国家拿钱养土匪,真是从哪里说起!” 因这一番话,我看见了一幕喜剧。刘部长讲完了以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正要进行讨论别的议案时,农商部次长刘定五先生忽然站起来说道: “我们今天要先讨论财政部长的话。他既说胡笠僧是土匪,实在,国家为什么要养土匪?我们该请总理把这土匪拿办。若是胡笠僧不是土匪,那我们也该有个说法,不能任便人家血口喷人,不问事实。” 财政部长听了这话,红了脸,不能答复。大家也都静默着,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话说,空气变得异常紧张。停了约有十几分钟,张总理才说: “我们还是先讨论别的问题吧!”“不行?”刘定五先生倔犟地说,“我们今天要一定先根究胡笠僧是不是土匪的问题,这是关系国法的大问题!”停了又有几分钟,刘恩远才勉强地笑着说:“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一句玩话,您何必这样认真!”刘先生板着脸,严肃地说道:“这是国务会议,不是随便说玩笑的场合。这件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你通电,承认你说的话如同放屁;再一个就是下令讨伐胡笠僧!”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看着是非僵局不可了,但出人意外地是刘恩远竟跑到刘先生跟前,行了个三鞠躬礼,并且连声说:“你算是祖宗,我的话算是放屁,请您饶恕了我,好不好?”一场僵局就这样喜剧似的结束了。刘恩远在当时是权势煊赫、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刘定五先生竟能持正不苟,当众撕破其丑面皮,实在令人非常痛快,非常佩服。 王怀庆在民元时是杀革命党最多的一个屠手,滦州起义的一般朋友都是惨遭他的毒手,可是这时他却在首都当着卫戍司令。他虽是个武人,但做官的伎俩却十分高妙。他为讨好黎总统,就把黎氏左右侍役以至老妈子都买通了,每个人月送二十元、三十元、四十元不等,叫他们专为他报告黎的动静,比如黎每天会的什么客,说的什么话等极小的事,他都打听知道。一有机会,他就可借以取悦取信于黎。徐世昌为总统时,他也是运用的这一套手段。徐看的哪几本书的哪几页,他知道了,连忙看那几本书的哪几页。及至与徐晤谈,徐一开口,他便应对得恰合其意。因此徐常夸奖他博学多能,的确是个人才。其实他那种人才说穿了原是听差和老妈子造就出来的呢! 他此时在北京拿着卫戍司令在手里,却想尽钻营搜刮的门路。他和薛总监、聂提督三个人合起伙来,先是偷拆北京城墙的砖,拿去出卖;接着原为旗人所有的坐落在西山的土地、落魄的清室遗族的府第大宅,他们都设法以贱价买来,以高价卖出,从中攫取大利。天坛、社稷坛等公地的树木,他们也设法偷着变卖。后来南苑大红门内一块大空地,他们也私下卖给了外国人做跑马场。南苑是个军事重地,如何能够听从他把这儿的空地卖给外国人?他连这种事也胆敢做,还有什么不敢做呢? 王怀庆之流为何胆敢如此无法无天、无所顾忌?就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当时直系专权,整个直系的军阀与政客就正在寡廉鲜耻、为所欲为的情形下,酝酿着贿选运动。 贿选的第一步手段,就是对原任总统黎元洪氏加以驱逐。他们先收买了几家报纸,利用之以对黎作种种的攻击,更进而收买了大批猪仔议员,使之对黎作种种的非难,最后,更唆使直系的师旅长们群起向黎索饷项。黎本是胆小怕事的人,看着环境险恶,知道势已不能恋战,便怏怏然一走去职。 黎氏既然让出了总统的缺,猪仔们便捧出曹锟。选举的运动是每票五千元,替他直接活动的政客们,所得的报酬,当然不止此数。如此一来,一幕贻笑世界、触怒全民的丑剧就完全登场了。 但是一手掩不了天下耳目,金钱也毕竟买不了人心。贿选的丑剧演出不久,邵飘萍、林白水等一般有骨气有热血的新闻记者,便把此事底细全盘揭露,甚至买票的收条也照相刊出。恬不知耻的曹锟在舆论鼎沸、万众怒吼的场面中,仍然一不做、二不休,装模作样地上台,做了总统。后为总统府秘书长的某功狗说道: “他们说我们贿选,这是古已有之的。历史上唐尧禅舜,就是贿选。史家为要说得好听,有意编出揖让的故事。其实哪有的事!将来我们也可以编历史的,我们编得比他们的更要好听些!” 竟有此一段荒唐无耻的说话!呜呼!真正无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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