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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在莫斯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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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五月九日正午,我们一行人到达了莫斯科。经过五六天困顿的火车生活,一下车,便觉得耳目一新。在车站上欢迎的人员很多,步兵、骑兵,都人强马壮、武器鲜明。苏联政府人员个个显得精明强干、富于朝气。其中最多而且最使我注意的,是东方大学和中山大学的中国男女青年学生。他们约四五百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儿,都有一种英俊有为的样子。他们手里持着小旗,狂热地高呼着“中国国民军万岁”的口号,使我极是感动。他们贴的标语各式各样,诸如“欢迎国民军领袖”之类。在别国留学多学机械、学工程、学矿务、学医药等等,苏俄留学生则专学革命。这般有骨头有血性的知识青年,后来回国后,流血汗,拼性命,为国家,为民族而英勇地奋斗,有的已光荣地牺牲,有的方为国家的栋梁,那时我想到他们的责任与使命,即为之十分兴奋。照相的把我们团团围拢,重重层层,十分拥挤;也有拍摄活动影片的,拿着各种各样的机件,真是从未见过。随后有代表致欢迎词,我也略说了几句客气话,答谢他们。 在站上扰扰攘攘,足足闹了一个钟头,我们才走到街上。街道很宽阔,很平坦,很清洁,处处整齐活泼,井然有序。我们坐着汽车往苏联政府预备的欧罗巴旅馆去,汽车是篷子车,篷子并没放下来。我和徐季龙先生同坐一车,风驰电掣在平坦的街上急驰。走到半途,徐先生的帽子忽然被风吹掉,车走得太快,来不及停车拾取,满以为这顶帽子是失了,要买一顶新的了。孰知我们到了旅馆里,没过十分钟,警察就把那顶丢失的帽子送了来。这样优良的警政,很使我们羡慕。 欧罗巴旅馆是一座堂皇富丽的大厦。苏俄政府为我们预备了丰盛的饮食,招待得极是殷勤。我在张家口住的是土房,我一生也未住过这样好的大楼,心里老觉得不安,想自己找一家较小的旅馆去住,招待的人一定不肯。我想着国内正与军阀苦斗的朋友与同志,对着面前讲究的饭菜实在无法下咽。于是自己上街买些萝卜、大葱回来佐膳。招待者不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怕花钱,见而暗笑,一再申说这是他们政府预备的,不用我自己花钱。我说不是你说的意思,你不懂得我。再三纠缠,始允我办。 在旅馆住了几天,我便迁到查理村去住。苏联政府为了我参观与考察的方便,特派乌斯马诺夫先生为我的顾问。乌顾问曾任过加伦将军的参谋长,很有学问,谈吐也好。他本来学习文学,后来投到军队里当兵。那时还在帝俄时代,他在军队中宣传革命,不遗余力,长官屡次警告他,威吓他,但他不听,仍然坚决沉毅地干下去,曾多次入狱。以后入军官学校,继续深造,求得很高的学问。我们在查理同住,他每天给我讲一点钟的辩证法唯物论,每次总在郊外的树林下上课。这是我研究新兴哲学的开始。同时,我还请了一位绘画教师。那位先生很年轻,每日远远地坐二三十里地火车赶来给我上课,没到时间,即在屋外徘徊,到时再入我室。画得很好,但教得不甚得法。虽然如此,一方面因为他的诚恳教导,一方面我自己也用心学习,所以我对绘画,颇有些入门的心得。读书绘画之余,有时也到附近的一所玻璃厂里做工。我想在居俄期间,也能够自食其力,并能比较真正地和工农的生活打成一片。 我到莫斯科的时候,政府派了四位上校阶级的朋友为我名誉保护人。其中有一位,每日跟随着我在外面四处跑,实在太辛苦,另有一位大个儿,向我诉说他的苦处,我就送给他五十元。过了两天,此人即被撤换。打听之后,知道因为他受了我的钱,被人告发,捕去坐黑房子去了。此事使我心里非常不安。可见人家一面教育,一面更有考绩与赏罚之制。我搬到查理村乡间住后,四位名誉保护人亦同住一处。他们都穿着便衣,白天站在不让别人看见的地方,夜间爬在树上,蹲在屋顶上。有一夜他们捕获几个小偷,都是帝制时代的亲贵,有曾任宫中禁卫军者,昔时好吃懒做,养成了习惯,现时社会改变了,不能做工,只有偷窃度日。我觉得他们警戒的办法太好。我国站岗,老是站在门口,成“二鬼把门式”,进出行礼,实在失了此事的本意,可惜不能改革。 我在查理村住的屋子,原是一个汽车夫的私宅,完全是木头制造的,此时由国家收买了去。屋中雇用一女工,每天上工,她脱了外衣,裤腿卷到膝盖上,用一块破麻布擦地板,大规模地擦,浑身用力,把地板擦得洁净无尘。我问她何以如此卖力,回答说因为警察每星期要来检查一次,擦得不干净,将受处罚。我就笑了。这是很重要的事,我国警察哪能管到这种事?因此,我想到规条、法律、章程等等,我国皆应有尽有,都不缺少的,所缺的就是这样认真地实行,就是缺少任劳任怨的人,切实地执行。若能事事负责,处处实行,则十年二十年之努力,亦必能使面目焕然一新。 居俄的时候,和苏联政府的主要人员差不多都见过几次面。第一个会见的是外交委员长齐趣林,我到莫斯科的第一天,他就到旅馆里来看我。随着我又和徐季龙先生去看他,相见寒暄一番,无非告诉我旅馆中派有人员招待,欢迎我参观各机关团体,多多指教一类的话。会谈之间,也曾谈到中国的问题。他对中国的情形,尤其回教的情况,相当地熟悉。 第三国际负责人也会面谈过一次,我现在已经忘记他的姓名。好像他曾被通缉,或者现在已经死去了。那次我们谈了三个钟头,对于欧洲近势和东方各民族革命的问题都谈得很详细。他留给我的印象,是说话很有条理,态度异常地诚恳。虽然说到后来,他因谈话过多,不免显出疲乏的样子,但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谈下去。 苏联人民政府主席加列(里)宁是农民出身。我和季龙先生按照约会的时间去拜访他,看见他两目深陷,满面黄须,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西服,动作言语无一不是农民的风度。他那时已经五六十岁了,还很矍铄健康。他和我们详谈苏联革命的过程以及那时解决土地问题的方策。当他谈话的时候,先还好好地坐着,一会儿就在他坐的椅子上跪着一膝,一会儿走到桌子边,两手握着,有时两手托腮,撑在桌子上,有时不动地搓动着,往往一谈二三个钟头,完全是乡下老头儿谈家常的派头,深切活泼,随随便便,没有一点官架子。后来详谈苏俄建设的各方情形,及所遇的困难,又问及我们关于五卅惨案和首都革命之事,我们也一一详述一番。 他的办公屋子是在二层楼上。那天楼底下坐着很多的老百姓,男女老少,各色各样的人物都有。我看见如此热闹,觉得奇怪,下楼的时候,我问其中一位老农夫: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要见加列宁。” “见他有什么事情?” “我有一只耕牛病了,我要请加列宁替我想方法另外借给我一只牛。” 我又问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回答道: “我的孩子病了,现在虽然好了一点,但是病还没有脱体。我要请加列宁替我想点办法。” 我一连问了许多位,他们都以自己的困难,来求主席设法解决,这在我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可是主席一一延见他们,也有派秘书等人员一一代为接见,他们所要求必都予以妥帖满意地处理与解决,我当时大受感动。我们的总统或国务总理哪能如此耐烦?他们时时摆着官僚的架子,他们视百姓如奴隶,百姓怕他们如虎狼。相互之间,永恒地保持着“治人”和“治于人”的关系,彼此隔膜,不相亲近。百姓只知道替他们纳粮服役,官吏则孜孜于搜刮与淫乐。 像加列宁似的和老百姓亲爱如家人,彼此生活打成一片,中国的人民哪里梦想得到呢?我以为我国官吏最须效法这种精神。 一天约定和人民委员会主席阿里克夫谈话,他住在帝俄时代皇帝住的旧皇城里。皇城门口和里边警卫森严。我们的车子到了门口,警卫者迎接着,先向里面打电话请示,后才放我们进去。这次我们谈了两个钟头,他也是谈的苏联革命的情形。我把中国革命的现状说了一个大概。 中山大学校长拉狄克原是德国籍,在德国因革命失败,逃亡至俄。据说他是苏联的“中国通”,他对中国各方面问题很下了一番研究的工夫。他也住在皇城里头。他的书室在楼上,书架上摆满中国书,室中陈列着许多中国的小摆设。第二天他请我和季龙先生吃饭,饭前他拿出他所珍藏的一只崭新的中国水烟袋(他用做一种摆设),要求我们吸一袋水烟给他看看。他也觉得中国水烟袋极有研究,世界各国都赶不上,言时甚表兴趣。他的谈锋甚健,对问题不厌反复详细地讨论。有一次到中山大学访晤他,季龙先生和他谈到斯大林在某次群众大会讲演,宣称苏联与日本的关系已很亲善,将更进一步的敦睦邦交云云。季龙先生把此事向他提出质问,两下起了激烈的辩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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