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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光武(5)


  〖二二〗

  乘乱以起兵者,类不得其死,而隗嚣独保首领以终。嚣之所为,盖非犯阴阳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纯弗叛以逃,虽世其家可也。嚣之所以不终事汉者,惩于更始之败而葸以失之也。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则固不容不慎;慎而过焉,遂成乎葸,于是而毁家存汉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然而兵不越陇,而毒未及于天下,郑兴、马缓、申屠刚去之而不留,来歙刺之而不杀,隐然有名义在其心而不忘,其异于公孙述、张步、董宪之流远矣。惜哉,其不奉教于窦融耳。卑屈而臣于公孙述,则势蹙而无联之为也。其怙终而不听光武之招,则愧于马、窦而恐笑其不夙也。葸而成乎愚,而固不安于戕忍诡随之为,乃以善其死而免于显戮。天维显思、自求自取之谓也。

  〖二三〗

  任为将师而明于治道者,古今鲜矣,而光武独多得之。来歙刺伤,口占遗表,不及军事,而亟荐段襄,曰:“理国以得贤为本。”此岂武臣之所及哉?歙也、祭遵也、寇恂也、吴汉也,皆出可为能吏、人可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终不任将帅以宰辅,诸将亦各安于韎鞈而不欲与于鼎铉。呜呼!意深远矣。故三代以下,君臣交尽其美,唯东汉为盛焉。

  〖二四〗

  苟为欲治之君,乐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数进。非徒上无能容之也,言出而君怒,怒旋踵而可息矣,左右大臣得为居闭而解之;藉其终怒不释,乃以直臣而触暴君,贬窜诛死,而义可以自安且自伸也。唯上之怒有已时,而在旁之怨不息,乘闭进毁,且翘小过以败人名节,则身与名俱丧,逮及子孙族党交游而皆受其祸,则虽有骨鲠之臣,亦迟回而恡于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难,而能安敢言者为难也。

  光武以支庶之余,起于南阳,与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战以定天下,其专用南阳人而失天下之贤儁,虽私而抑不忘故旧之道也。且南阳将吏,功成爵定,亦未闻骄倨侈汰以乱大法,夫岂必斥远而防制之。乃郭伋以疏远之臣,外任州郡,慷慨而谈,无所避忌。曰:“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故旧。”孤立不惧赫奕之阀阅,以昌言于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邓禹以降,勋贵盈廷,未有忿疾之者,伋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无尤。诚若是,士恶有不言,言恶有不敢哉?诸将之贤也,帝有以镇抚之也;奖远臣以忠鲠,而化近臣于公坦,帝之恩威,于是而不可及矣。宋祖怀不平于赵普,而雷德骧犹以鼎铛见责,曲折以全直臣,而天子不能行其意。伋言之也适然,帝听之也适然,南阳勋旧闻之也适然。呜呼!是可望之三代以下哉?

  〖二五〗

  建武十二年,天下已定,所未下者,公孙述耳。三方竞进,蹙之于成都,述粮日匮,气日衰,人心日离,王元且负述而归我,此其勿庸劳师亟战而可坐收也较然矣。触其致死之心,徼幸而犹图一逞,未易当也。吴汉逼成都而取败,必然之势矣。光武料之于千里之外而不爽,非有不测之智也,知其大者而已。

  故善审势者,取彼与我而置之心目之外,然后笼举而规恢之,则细微之变必察;耳目骛于可见之形,而内生其心,则智役于事中,而变生于意外。诗云:“不出于颎。”出于颎者,其明哲无以加焉。昆阳之拒寻、邑,邯郸之蹙王郎,光武固尝以亟战得之矣,彼一时也。吴汉效之而恶得不败!

  〖二六〗

  公孙述之廷不可仕也;虽然,述非王莽比矣,不得已而姑与周旋以待时,不亦可乎?李业、王皓、王嘉遽以死殉之,过矣。述之初据蜀也,犹未称帝,威亦未淫也;察其割据之雄心,虑相污陷,夫岂无自全之术哉?乃因循于田里家室之中,事至而无余地,居危乱之邦,无道以远害,畏溺而先自投于渊,介于石而见几者若此乎?

  谯,荐贿以免,则尤可丑矣。处乱世而多财,辱人贱行以祈生,殆所谓“负且乘致寇至”者与!哀、平之季,廉耻道丧,一变而激为吊诡,蜀人尤甚焉。匹夫匹妇之谅,恶足与龚胜絜其孤芳哉!

  〖二七〗

  晋平公喜其臣之竞,而师旷讥其不君。为人君者,欲其臣之竞,无以异于为人父者利其子之争也。光武之诏任延曰:“善事上官,勿失名誉。”其言若失君人之道,而意自深。延曰:“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考异曰:延传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意思为长,又与上语相应,今从之。然则尊卑陵夷,相矫相讦,以兴讼狱而沮成事,抑岂天子之福乎?

  夫欲使上官之履正而奉公也,但择其人而任之。夫既使居上位矣,天子无能纳诸道而制其进退,乃恃下吏之駤戾以翘其过而为异同,于是乎相劝以傲,而事之废兴,民之利病,法之轻重,人得操之以行其意。其究也,下吏抗上官而庶民抗下吏,怨讟生,飞语兴,毁誉无恒,讼狱蠭起,天子亦何恃以齐天下,使网在纲,有条而不紊乎?阴阳之气不和,则灾沴生;臣民之心不和,则兵戎起。共、驩不和于舜、禹,管、蔡不和于周、召,如是而可以为忠臣乎?

  光武欢息曰:“卿言是也。”为延之说所摇与?抑姑以取其一节之亢直而善成其和衷与?以为治理之定论,则非矣。

  〖二八〗

  道非直器也,而非器则道无所丽以行。故能守先王之道者,君子所效法而师焉者也;能守道之器者,君子所登进而资焉者也。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宾宾然亟修之。其平也,益州传送其瞽师、乐器、葆车、舆辇,汉廷始复西京之盛。于此言之,述未可尽贬也。

  述之起也非乱贼,其于汉也,抑非若隗嚣之已北面而又叛也。于一隅之地,存礼乐于残缺,备法物以昭等威,李业、费贻、王皓、王嘉,何为视若戎狄乱贼而拒以死邪?自述而言,无定天下之略,无安天下之功,饰其器,惘其道,徇其末,忘其本,坐以待亡,则诚愚矣。自天下而言,群竞于智名勇功,几与负爪戴角者同其竞奰,则述存什一于千百,俾后王有所考而资以成一代之治理,不可谓无功焉。马援,倜傥之士也,斥述为井蛙,后世因援之鄙述,而几令与孟知祥、王建齿,不亦诬乎?

  汉道中圮,而述储文物以待光武,五代涂炭,而李氏储文艺以待宋太宗,功俱未可没也。宋失汴梁而钟律遂亡,乃者南都陷而浑仪遂毁,使当世而有公孙述也,可勿执李、费二王之硁硁以拒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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