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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王夫之 > 宋論 | 上页 下页
欽宗二


  女直脅宋以割三鎮、割兩河,宋廷之臣,爭論不決,於其爭論而知宋之必亡也。抑以知宋亡而貽中國之禍於無已也。李邦彥、聶昌、唐恪之徒,固請割地以緩須臾之死者勿論已。徐處仁、吳敏以洎李伯紀、楊中立之堅持不割之策,義正矣。雖然,抑有能得女直之情,而自善其不割之計者乎?不得其情,雖為之計無補也,況乎其無能為保固三鎮、兩河之計也。

  脅人以割地者,契丹之脅石晉也,秦人之脅三晉也,皆未能得而須其自割也。契丹脅石晉於求緩之日,地猶王從珂之地,而兩非所有。秦人之脅三晉,三晉雖弱,抑嬰城固守,必覆軍殺將、曠日持久而後得之,故脅其割而後得不勞。而女直之勢異是。自敗盟南侵以來,馳突於無人之境,至一城則一城潰,一城潰則一路莫不潰矣。欲三鎮即可得三鎮,欲兩河即可得兩河,何為嘵嘵然競使命之唇舌,而莫能使其必從邪?嗚呼!當時議者盈廷,曾無一人焉察及於此,中國之無人久矣,禍乃延及無窮而不可遏矣。

  遼之既滅,女直之志已得,未嘗有全舉中國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進之,於是而欲逞志於宋,乃且無定情焉。而教之以脅地脅賂者,郭藥師也。藥師者,亦習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賂耳,求為之屈耳。是故終女直之世,止於此三者。而大河以南,國破君俘,城空千里,且舉以授之張邦昌、劉豫而不欲自有,夫豈貪之有所止,而戢自焚之兵哉?永嘉以來,南北分而夷、夏各以江、淮為守,沿而習之,局定於此,志亦僅存乎此也。汴京破而立張邦昌、劉豫者,修石晉之故事也。和議成而畫淮以守者,循拓拔氏之已跡也。蓋自苻堅潰敗以後,王猛之言,永為定鑒。故拓拔佛狸臨江而不敢渡。正統之名,天式臨之;天塹之設,地固限之;雖甚鴟張,罔有越志。然則宋持其不敢擅有中夏之情,苟須地必待我之割之也,則固有以處此矣。不割三鎮,必有以守三鎮。不割兩河,必有以守兩河。欲守三鎮、兩河,必固守大河以為之根本。欲守大河,必備芻糧,繕城堡,集秦、隴、吳、蜀、三楚之力以衛京邑。此之不謀,但曰「祖宗之疆土,不可與人」。即不與之,不能禁其不取。空談無實,坐廢遷延,而三鎮、兩河不待割而非己有矣。輕騎馳突於汴京,而宗祧永喪矣。疆土任人之吐茹,而何割與不割之有哉?

  然而女直之所欲者,且自三鎮而止。彼且曰:「天以中原授中原之主,吾不得而力爭。」故撻懶、兀術,人異其志,金山之匹馬,且以得返為幸,完顏亮馬一南牧,而群下叛離以致之死。然則處當日之情形,勿問三鎮也,勿問兩河也,抑可弗問汴京之守與不守也。名號存,呼召集,親統六師以與相頡頏;充彼之欲,得河北而其願已畢,氣已折,力已疲,且安坐而飽飫以嬉遊,天下事尚可徐圖其大定。即令不克,亦豈授女直以意想不及之弋獲,而無所訖止乎?意想不及之獲,可以獲矣。立邦昌,而邦昌不能有;立劉豫,而劉豫不能有;大河以南人無主,而戴之以為君,則江、淮以南,何不可戴之以為君?蒙古氏乃以知天之無有定情,地之無有定域,而惟力是視,可有者無不可有矣。嗚呼!不測其不敢深求之情,弱者靡、強者囂,縱使氾瀾而流及於廣遠,天且無如人何,而萬古之綱維以裂。故曰中國之無人,非一晨一夕之故也。

  謝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萬之眾而不懾。自立也有本,則持重以待之,而其鋒自折。氣矜取勝,茫然於彼己之情偽,徒為大言以聳眾聽,流俗驚為偉人,而不知其無當於有無之數也。是可為大哀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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