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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王国维 > 宋元戏曲史 | 上页 下页
第二章 宋之滑稽戏(1)


  今日流传之古剧,其最古者出于金、元之间。观其结构,实综合前此所有之滑稽戏及杂戏、小说为之。又宋、元之际,始有南曲、北曲之分,此二者,亦皆综合宋代各种乐曲而为之者也。今欲溯其发达之迹,当分为三章论之:一、宋之滑稽戏,二、宋之杂戏小说,三、宋之乐曲是也。

  宋之滑稽戏,大略与唐滑稽戏同,当时亦谓之杂剧。兹复汇集之如下:

  刘攽《中山诗话》:“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李义山,后进多窃义山语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吾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欢笑。”

  范镇《东斋纪事》(卷一):“赏花、钓鱼,赋诗,往往有宿构者。天圣中,永兴军进山水石适至,会命赋山水石,其间多荒恶者,盖出其不意耳。中坐,优人入戏,各执笔若吟咏状。其一人忽仆于界石上,众扶掖起之。既起,曰:‘数日来作赏花钓鱼诗,准备应制,却被这石头擦倒。’左右皆大笑。翌日,降出其诗,令中书铨定。秘阁校理韩义最为鄙恶,落职与外任。”

  张师正《倦游杂录》(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六十四引):“景祐末,诏以郑州为奉宁军,蔡州为淮康军。范雍自侍郎领淮康节钺,镇延安。时羌人旅拒戍边之卒,延安为盛。有内臣卢押班者,为钤辖,心常轻范。一日军府开宴,有军伶人杂剧,称参军梦得一黄瓜,长丈余,是何祥也?一伶贺曰:‘黄瓜上有刺,必作黄州刺史。’一伶批其颊曰:‘若梦见镇府萝卜,须作蔡州节度使?’范疑卢所教,即取二伶杖背,黥为城旦。”

  宋无名氏《续墨客挥犀》(卷五):“熙宁九年,太皇生辰,教坊例有献香杂剧。时判都水监侯叔献新卒,伶人丁仙现假为一道士善出神,一僧善入定。或诘其出神何所见,道士云:‘近曾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熟视之,乃本朝韩侍中也。手捧一物,窃问旁立者,曰:韩侍中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僧曰:‘近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为奈河水浅,献图欲别开河道耳。’时叔献兴水利以图恩赏,百姓苦之,故伶人有此语。”(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六十五引此条作《倦游杂录》。)

  朱彧《萍洲可谈》(卷三):“熙宁间,王介甫行新法,(中略)其时多引人上殿。伶人对上作俳,跨驴直登轩陛,左右止之。其人曰:‘将谓有脚者尽上得。’荐者少沮。”

  陈师道《谈丛》(卷一):“王荆公改科举,暮年乃觉其失,曰:‘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盖举子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其义,正如学究诵注疏尔。教坊杂戏亦曰:‘学诗于陆农师,学易于龚深之(之当作父)。’盖讥士之寡闻也。”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十):“顷有秉政者,深被眷倚,言事无不从。一日御宴,教坊杂剧为小商,自称姓赵,以瓦瓿卖沙糖。道逢故人,喜而拜之。伸足误踏瓿倒,糖流于地。小商弹采叹息曰:‘甜采,你即溜也,怎奈何?’左右皆笑。俚语以王姓为甜采。”

  李廌《师友谈记》:“东坡先生近令门人作《人不易物赋》,或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袭其裳,岂为孔子;学其书而戴其帽,未是苏公。’(士大夫近年仿东坡桶高檐短帽,名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萍洲可谈》(卷三):“王德用为使相,黑色,俗号黑相。尝与北使伴射,使已中的,黑相取箭头,一发破前矢,俗号劈筈箭。姚麟亦善射,为殿帅十年,伴射,尝蒙奖赐。崇宁初,王恩以遭遇处位殿帅,不习弓矢,岁岁以伴射为窘。伶人对御作俳,先一人持一矢入,曰:‘黑相劈筈箭,售钱三百万。’又一人持八矢入,曰:‘老姚射不输箭,售钱三百万。’后二人挽箭一车入,曰:‘车箭卖一钱。’或问:‘此何人家箭,价贱如此?’答曰:‘王恩不及垛箭。’”

  又:“崇宁铸九鼎,帝鼐居中,八鼎各镇一隅。是时行当十钱,苏州无赖子弟冒法盗铸。会浙中大水,伶人对御作俳:今岁东南大水,乞遣彤鼎往镇苏州。或作鼎神附奏云:‘不愿前去,恐一例铸作当十钱。’朝廷因治章綖之狱。”

  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九):“崇宁二年,铸大钱,蔡元长建议,俾为折十。民间不便。优人因内宴,为卖浆者,或投一大钱,饮一杯,而索偿其余。卖浆者对以方出市,未有钱,可更饮浆。乃连饮至于五六,其人鼓腹曰:‘使相公改作折百钱,奈何!’上为之动。法由是改。又,大农告乏时,有献廪俸减半之议。优人乃为衣冠之士,自束带衣裾,被身之物,辄除其半。众怪而问之,则曰:‘减半。’已而两足共穿半袴,踅而来前。复问之,则又曰:‘减半。’乃长叹曰:‘但知减半,岂料难行。’语传禁中,亦遂罢议。”

  洪迈《夷坚志》丁集(卷四):“俳优侏儒,周技之下且贱者,然亦能因戏语而箴讽时政,有合于古矇诵工谏之义,世目为杂剧者是已。崇宁初,斥远元祐忠贤,禁锢学术,凡偶涉其时所为所行,无论大小,一切不得志。伶者对御为戏:推一参军作宰相,据坐,宣扬朝政之美。一僧乞给公据游方,视其戒牒,则元祐三年者,立涂毁之,而加以冠巾。一道士失亡度牒,闻被载时,亦元祐也,剥其羽服,使为民。一士人以元祐五年获荐,当免举,礼部不为引用,来自言,即押送所属屏斥。已而,主管宅库者附耳语曰:‘今日在左藏库,请相公料钱一千贯,尽是元祐钱,合取钧旨。’其人俯首久之,曰:‘从后门搬入去。’副者举所持梃杖其背,曰:‘你做到宰相,元来也只要钱!’是时,至尊亦解颜。”

  又:“蔡京作宰,弟卞为元枢。卞乃王安石婿,尊崇妇翁。当孔庙释奠时,跻于配享而封舒王。优人设孔子正坐,颜、孟与安石侍侧。孔子命之坐,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辞曰:‘天下达尊,爵居其一,轲近蒙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光如此。’遂揖颜,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公为命世真儒,位貌有间,辞之过矣。’安石遂处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安石惶惧拱手,云‘不敢’。往复未决。子路在外,情愤不能堪,径趋从礼室,挽公冶长臂而出。公冶为窘迫之状,谢曰:‘长何罪?’乃责数之曰:‘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其意以讥卞也。时方议欲升安石于孟子之上,为此而止。”

  又:“又常设三辈为儒、道、释,各称颂其教。儒者曰:‘吾之所学,仁、义、礼、智、信,曰五常。’遂演畅其旨,皆采引经书,不杂媟语。次至道士,曰:‘吾之所学,金、木、水、火、土,曰五行。’亦说大意。末至僧,僧抵掌曰:‘二子腐生常谈,不足听;吾之所学,生、老、病、死、苦,曰五化。藏经渊奥,非汝等所得闻,当以现世佛菩萨法理之妙,为汝陈之。盍以次问我?’曰:‘敢问生?’曰:‘内自太学辟雍,外至下州偏县,凡秀才读书者,尽为三舍生。华屋美馔,月书季考,三岁大比,脱白挂绿,上可以为卿相。国家之于生也如此。’曰:‘敢问老?’曰:‘老而孤独贫困,必沦沟壑,今所在立孤老院,养之终身。国家之于老也如此。’曰:‘敢问病?’曰:‘不幸而有疾,家贫不能拯疗,于是有安济坊,使之存处,差医付药,责以十全之效。其于病也如此。’曰:‘敢问死?’曰:‘死者人所不免,惟贫民无所归,则择空隙地为漏泽园;无以敛,则与之棺,使得葬埋。春秋享祀,恩及泉壤。其于死也如此。’曰:‘敢问苦?’其人瞑目不应,阳若恻悚然。促之再三,乃蹙额答曰:‘只是百姓一般受无量苦。’徽宗为恻然长思,弗以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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