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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元杂剧之渊源


  由前数章之说,则宋金之所谓杂剧院本者,其中有滑稽戏,有正杂剧,有艳段,有杂班,又有种种技艺游戏。其所用之曲,有大曲,有法曲,有诸宫调,有词,其名虽同,而其实颇异。至成一定之体段,用一定之曲调,而百余年间无敢逾越者,则元杂剧是也。元杂剧之视前代戏曲之进步,约而言之,则有二焉。宋杂剧中用大曲者几半。大曲之为物,遍数虽多,然通前后为一曲,其次序不容颠倒,而字句不容增减,格律至严,故其运用亦颇不便。其用诸宫调者,则不拘于一曲,凡同在一宫调中之曲,皆可用之。顾一宫调中,虽或有联至十余曲者,然大抵用二三曲而止,移宫换韵,转变至多,故于雄肆之处,稍有欠焉。元杂剧则不然,每剧皆用四折,每折易一宫调,每调中之曲,必在十曲以上;其视大曲为自由,而较诸宫调为雄肆。且于正宫之﹝端正好﹞、﹝货郎儿﹞、﹝煞尾﹞,仙吕宫之﹝混江龙﹞、﹝后庭花﹞、﹝青哥儿﹞,南吕宫之﹝草池春﹞、﹝鹌鹑儿﹞、﹝黄钟尾﹞,中吕宫之﹝道和﹞,双调之□□□、﹝折桂令﹞、﹝梅花酒﹞、﹝尾声﹞,共十四曲:皆字句不拘,可以增损,此乐曲上之进步也。其二则由叙事体而变为代言体也。宋人大曲,就其现存者观之,皆为叙事体;金之诸宫调,虽有代言之处,而其大体只可谓之叙事。独元杂剧于科白中叙事,而曲文全为代言。虽宋金时或当已有代言体之戏曲,而就现存者言之,则断自元剧始,不可谓非戏曲上之一大进步也。此二者之进步,一属形式,一属材质,二者兼备,而后我中国之真戏曲出焉。

  顾自元剧之进步言之,虽若出于创作者,然就其形式分析观之,则颇不然。元剧所用曲,据周德清《中原音韵》所纪,则黄钟宫二十四章,正宫二十五章,大石调二十一章,小石调五章,仙吕四十二章,中吕三十二章,南吕二十一章,双调一百章,越调三十五章,商调十六章,商角调六章,般涉调八章,都三百三十五章(章即曲也)。而其中小石、商角、般涉三调,元剧中从未用之。故陶九成《辍耕录》(卷二十七)无此三调之曲,仅有正宫二十五章,黄钟十五章,南吕二十章,中吕三十八章,仙吕三十六章,商调十六章,大石十九章,双调六十章,都二百三十章。二者不同。观《太和正音谱》所录,全与《中原音韵》同。则以曲言之,陶说为未备矣。然剧中所用,则出于陶《录》二百三十章外者甚少。此外百余章,不过元人小令套数中用之耳。今就此三百三十五章研究之,则其曲为前此所有者几半。更分析之,则出于大曲者十一:

  ﹝降黄龙衮﹞(黄钟)

  ﹝梁州﹞、﹝六么遍﹞(以上正宫)

  ﹝催拍子﹞(大石)

  ﹝伊州遍﹞(小石)

  ﹝八声甘州﹞、﹝六么序)、﹝六么令﹞(以上仙吕)

  ﹝普天乐﹞(《宋史·乐志》太宗撰大曲,有《平晋普天乐》,此或其略语也)、﹝齐天乐﹞(以上中吕)

  ﹝梁州第七﹞(南吕)。

  出于唐宋词者七十有五:

  ﹝醉花阴﹞、﹝喜迁莺﹞、﹝贺圣朝﹞、﹝昼夜乐﹞、﹝人月圆﹞、﹝抛球乐﹞、﹝侍香金童﹞、﹝女冠子﹞(以上黄钟宫)

  ﹝滚绣球﹞、﹝菩萨蛮﹞(以上正宫)

  ﹝归塞北﹞(即词之﹝望江南﹞)、﹝雁过南楼﹞(晏殊《珠玉词》﹝清商怨﹞中有此句,其调即词之﹝清商怨﹞)、﹝念奴娇﹞、﹝青杏儿﹞(宋词作﹝青杏子﹞)、﹝还京乐﹞、﹝百字令﹞(以上大石)

  ﹝点绛唇﹞、﹝天下乐﹞、﹝鹊踏枝﹞、﹝金盏儿﹞(词作﹝金盏子﹞)、﹝忆王孙﹞、﹝瑞鹤仙﹞、﹝后庭花﹞、﹝太常引﹞、﹝柳外楼﹞(即﹝忆王孙﹞)(以上仙吕)

  ﹝粉蝶儿﹞、﹝醉春风﹞、﹝醉高歌﹞、﹝上小楼﹞、﹝满庭芳﹞、﹝剔银灯﹞、﹝柳青娘﹞、﹝朝天子﹞(以上中吕)

  ﹝乌夜啼﹞、﹝感皇恩﹞、﹝贺新郎﹞(以上南吕)

  ﹝驻马听﹞、﹝夜行船﹞、﹝月上海棠﹞、﹝风入松﹞、﹝万花方三台﹞、﹝滴滴金﹞、﹝太清歌﹞、﹝捣练子﹞、﹝快活年﹞(宋词作﹝快活年近拍﹞)、﹝豆叶黄﹞、﹝川拨棹﹞(宋词作﹝拨棹子﹞)、﹝金盏儿﹞、﹝也不罗﹞(原注即﹝野落索﹞。案其调即宋词之﹝一落索﹞也)、﹝行香子﹞、﹝碧玉箫﹞、﹝骤雨打新荷﹞、﹝减字木兰花﹞、﹝青玉案﹞、﹝鱼游春水﹞(以上双调)

  ﹝金蕉叶﹞、﹝小桃红﹞、﹝三台印﹞、﹝耍三台﹞、﹝梅花引﹞、﹝看花回﹞、﹝南乡子﹞、﹝糖多令﹞(以上越调)

  ﹝集贤宾﹞、﹝逍遥乐﹞、﹝望远行﹞、﹝玉抱肚﹞、﹝秦楼月﹞(以上商调)

  ﹝黄莺儿﹞、﹝踏莎行﹞、﹝垂丝钓﹞、﹝应天长﹞(以上商角调)

  ﹝哨遍﹞、﹝瑶台月﹞(以上般涉调)

  其出于诸宫调中各曲者,二十有八:

  ﹝出队子﹞、﹝刮地风﹞、﹝寨儿令﹞、﹝神仗儿﹞、﹝四门子﹞、﹝文如锦﹞、﹝啄木儿煞﹞(以上黄钟)

  ﹝脱布衫﹞(正宫)

  ﹝荼蘼香﹞、﹝玉翼蝉煞﹞(以上大石)

  ﹝赏花时﹞、﹝胜葫芦﹞、﹝混江龙﹞(以上仙吕)

  ﹝迎仙客﹞、﹝石榴花﹞、﹝鹘打兔﹞、﹝乔捉蛇﹞(以上中吕)

  ﹝一枝花﹞、﹝牧羊关﹞(以上南吕)

  ﹝搅筝琶﹞、﹝庆宣和﹞(以上双调)

  ﹝斗鹌鹑﹞、﹝青山口﹞、﹝凭栏人﹞、﹝雪里梅﹞(以上越调)

  ﹝耍孩儿﹞、﹝墙头花﹞、﹝急曲子﹞、﹝麻婆子﹞(以上般涉调)

  然则此三百三十五章,出于古曲者一百有十,殆当全数之三分之一。虽其词字句之数,或与古词不同,当由时代迁移之故;其渊源所自,要不可诬也。此外曲名,尚有虽不见于古词曲,而可确知其非创造者如下:

  ﹝六国朝﹞(大石)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五):“先君尝言宣和末客京师,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亦皆歌之。”则汴宋末已有此曲也。

  ﹝憨郭郎﹞(大石)《乐府杂录·傀儡子》条云:“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后山诗话》载杨大年《傀儡诗》:“鲍老当筵笑郭郎”,则宋时尚有之,其曲当出宋代也。

  ﹝叫声﹞(中吕)《事物纪原》(卷九)《吟叫》条:“嘉祐末,仁宗上仙”,“四海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戏。其本盖自至和嘉祐之间叫﹝紫苏丸﹞,洎乐工杜人经‘十叫子’始也。京师凡卖一物,必有声韵,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声调,间以词章,以为戏乐也。今盛行于世,又谓之吟哦也。”《梦粱录》(卷二十):“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以市井诸色歌叫卖合之声,采合宫商,成其词也。”

  ﹝快活三﹞(中吕)《东京梦华录》(卷七):关扑“有名者,任大头、快活三之类。”《武林旧事》(卷二)“舞队”有《快活三郎》、《快活三娘》二种,盖亦宋时语也。

  ﹝鲍老儿﹞、﹝古鲍老﹞(中吕)杨文公诗:“鲍老当筵笑郭郎。”《武林旧事》(卷二)“舞队”中有《大小斫刀鲍老》、《交衮鲍老》,则亦宋时语也。

  ﹝四边静﹞(中吕)《云麓漫钞》(卷四):“巾之制,有圆顶、方顶、砖顶、琴顶,秦伯阳又以砖顶服去顶上之重纱,谓之四边净。”则此亦宋时语也。

  ﹝乔捉蛇﹞(中吕)《武林旧事》(卷二)“舞队”中有《乔捉蛇》,金人院本名目中,亦有《乔捉蛇》一本。

  ﹝拨不断﹞(仙吕)《武林旧事》(卷六)“唱﹝拨不断﹞”有张胡子、黄三二人,则亦宋时旧曲也。

  ﹝太平令﹞(仙吕)《梦粱录》(卷二十):“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遂撰为赚”。则亦宋时旧曲也。

  此上十章,虽不见于现存宋词中,然可证其为宋代旧曲,或为宋时习用之语,则其有所本,盖无可疑。由此推之,则其他二百十余章,其为宋金旧曲者,当复不鲜,特无由证明之耳。

  虽元剧诸曲配置之法,亦非尽由创造。《梦粱录》谓宋之缠达,引子后只有两腔,迎互循环。今于元剧仙吕宫、正宫中曲,实有用此体例者。今举其例:如马致远《陈抟高卧》剧第一折,(仙吕)第五曲后,实以﹝后庭花﹞、﹝金盏儿﹞二曲迎互循环。今举其全折之曲名:

  ﹝仙吕·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醉中天﹞、﹝后庭花﹞、﹝金盏儿﹞、﹝后庭花﹞、﹝金盏儿﹞、﹝醉中天﹞、﹝金盏儿﹞、﹝赚煞)。

  郑廷玉《看钱奴买冤家债主》第二折,则其例更明: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塞鸿秋﹞、﹝随煞﹞。

  此中﹝端正好﹞一曲,当宋缠达中之引子,而以﹝滚绣球﹞、﹝倘秀才﹞二曲循环迎互,至于四次,﹝随煞﹞则当缠达之尾声,唯其上多﹝塞鸿秋﹞一曲。《陈抟高卧》剧之第四折亦然。其全折之曲名如下: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叨叨令﹞、﹝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三煞﹞、﹝二煞﹞、﹝煞尾﹞。

  元刊无名氏《张千替杀妻》杂剧第二折亦同:

  ﹝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叨叨令﹞、﹝尾声﹞。

  此亦皆以﹝滚绣球﹞、﹝倘秀才﹞二曲相循环,中唯杂以﹝叨叨令﹞一曲。他剧正宫曲中之相循环者,亦皆用此二曲,故《中原音韵》于此二曲下皆注“子母调”。此种自宋代缠达出,毫无可疑。可知元剧之构造,实多取诸旧有之形式也。

  且不独元剧之形式为然,即就其材质言之,其取诸古剧者不少。兹列表以明之:

宋元戏曲史
宋元戏曲史

  今元剧目录之见于《录鬼簿》、《太和正音谱》者,共五百余种。而其与古剧名相同,或出于古剧者,共三十二种。且古剧之目,存亡恐亦相半,则其相同者,想尚不止于此也。

  由元剧之形式材料两面研究之,可知元剧虽有特色,而非尽出于创造;由是其创作之时代,亦可得而略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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