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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3)


  汉时卫霍营平,纠纠虎臣,然《柏梁诗》“郡国士马羽林材”、“和抚四夷不易哉”语,无愧七言风雅。《封建三王有》及屯田诸疏,两汉文章皆莫能及,然《三王表》或幕客所为。柏梁歌咏,咸依位序,独骠骑在丞相前,大将军在丞相后,昔人云“去病日贵”,此亦一征。按《古文苑》注称台成于元鼎二年,登台赋诗乃元封三年,而霍去病以元狩六年卒,是时青盖兼二职也。然则“郡国士马”之咏,亦出青口耶?

  韦孟玄成《雅公布》之后,不失前规,繁而能整,故未易及。昌穀少之,私所不解。

  钟嵘言“行行重行行”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后并“去者日以疏”五首为十九首,为枚乘作。或以“洛中何郁郁”、“游戏宛与洛”为咏东京,“盈盈楼上女”为犯惠帝讳。按临文不讳,如“总齐群邦”,故犯高讳,无妨。宛洛为故周都会,但王侯多第宅,周世王侯,不言第宅;“两宫”“双阙”,亦似东京语。意者中间杂有枚生或张衡蔡邕作,未可知。谈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词婉旨,遂足并驾,是千古五言之祖。

  “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缓”字妙极。又古歌云:“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岂古人亦相蹈袭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趋”字峭,俱大有味。

  “东风摇百草”,“摇”字稍露峥嵘,便是句法为人所窥。“朱华冒绿池”,“冒”字更捩眼耳。“青袍似春草”,复是后世巧端。

  李少卿三章,清和调适,怨而不怒。子卿稍似错杂,第其旨法,亦鲁卫也。“上山采蘼芜”“四坐且莫喧”“悲与亲友别”“穆穆清风至”“橘柚垂华实”“十五从军征”“青青园中葵”“鸡鸣高树颠”“日出东南隅”“相逢狭路间”“昭昭素明月”“昔有霍家奴”“洛阳城东路”“飞来双白鹄”“翩翩堂前燕”“青青河边草”,“《悲歌》、《缓声》、《八变》、《艳歌》、《纨扇篇》、《白头吟》,是两汉五言神境,可与《十九首》、《苏》、李并驱。

  《诗谱》称汉郊庙十九章,煅意刻酷,炼字神奇,信哉!然失之太峻,有《秦风小戎》之遗,非《颂》诗比也。唐山夫人雅歌之流,调短弱未舒耳。《铙歌》十八中有难解及迫诘屈曲者,“如孙如鱼乎?悲矣”、“尧羊蜚从王孙行”之类,或谓有缺文断简,“妃呼豨”、“收中吾”之类,或谓曲调之遗声,或谓兼正辞填讯,大小混录,至有直以为不足观者。“巫山高”、“芝为车”,非三言之始乎?“临高台以轩”、“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双珠玳瑁簪”,非五言之神足乎?“驾六飞龙四时和”,“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高飞离哉翻”,非七言之妙境乎?其误处既不能晓,佳处又不能识,以为不足观,宜也。

  《铎舞》《巾舞》,歌俳歌政,如今之《琴谱》及乐声车公车之类,绝无意谊,不足存也。

  录苏李杂诗十二首,虽总杂寡绪,而浑朴可咏,固不必二君手笔,要亦非晋人所能办也。如“人生一世间,贵与愿同俱”,“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短褐中无绪,带断续以绳”,“泻水置瓶中,焉辨淄与渑”,“仰视云间星,忽若割长帷”,仿佛河梁间语。

  杨用修录古诗逸句及书语可入诗者,不能精,亦有遗漏。余择而录之:“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安知凤皇德,贵其来见稀。”皆李陵“泛泛江汉萍,飘荡永无根。”“青青陵中草,倾叶晞朝日。”作“希”乃妙。“天霜木叶下,鸿雁当南飞。”“人远精神近,寤寐见容光。”“初秋北风至,吹我章华台。浮云多暮色,似从崦嵫来。”“石上生菖蒲,一雨八九节。仙人劝我冫食,令我好颜色。”“去归不顾门,萎韭不入园。”诸葛孔明“探怀授所欢,愿醉不顾身。”王仲宣“皎月垂素光,玄云为仿佛。”刘公幹“金荆持作枕,紫荆持作床。”“黄鸟鸣相追,咬咬弄好音。”“翕如翔云会,忽若惊风散。”刺腆“迅飚翼华盖,飘飖若鸿飞。”石崇“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右军“遥看野树短。”虞骞“浴景出东渟。”《仙诗》已上皆古诗。“生无一日欢,死有万世名。”《列子》“片玉可以琦,奚必待盈尺。”“骏马养外厩,美人充下陈。”《陈国策》“薰以香自烧,膏以明自煎。”《龚胜传》“孔子辞廪丘,终不盗带钩。许由让天下,终不利封侯。”“日回而月周,终不与时游。”“南游罔䆡野,北息沈墨乡。”俱《淮南子》“跣跗被商舄,重译吟诗书。”王充“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佛经“陇坂萦九曲,不知高几里。”《三秦记》“乔木知旧都。”《吕览》“新林无长木。”同“素湍如委练。”罗含《记》“挥袖起风尘。”刘邵“兰葩岂虚鲜。”郭璞“文禽蔽绿水。”应璩“两雄不并栖。”《三国志》已上杂书语。

  《孔雀东南飞》质而不俚,乱而能整,叙事如画,叙情若诉,长篇之圣也。人不易晓,至以《木兰》并称。《木兰》不必用“可汗”为疑,“朔气”“寒光”致贬,要其本色,自是梁陈及唐人手段。《胡笳十八拍》软语似出闺襜,而中杂唐调,非文姬笔也,与《木兰》颇类。

  余读《琴操》所称记舜禹孔子诗,咸浅易不足道。《拘幽》,文王在系也,而曰:“殷道圂圂,浸浊烦。朱紫相合,不别分。迷乱声色,信谗言。”即无论其词已,内文明,外柔顺,蒙难者固如是乎?“瞻天案图,殷将亡。”岂三分服事至德人语!“望来羊”固因眼如望羊傅也。他如《献玉退怨歌》谓楚怀王子平王。夫平王,灵王弟也,历数百年而始至怀王。至乃谓玉人为乐正子,何其俚也。《穷劫曲》言楚王乖劣,任用无忌,诛夷白氏,三战破郢,王出奔。用无忌者,平王也。奔者昭王也。太子建已死,有子胜,后封白公,非白氏也。其辞曰:“留兵纵骑虏京阙。”时未有骑战也。《河梁歌》:“举兵所伐攻秦王。”句践时秦未称王也,句践又无攻秦。夫伪为古而传者,未有不通于古者也。不通古而传,是岂伪者之罪哉!

  词赋非一时可就。《西京杂记》言相如为《子虚上林》,游神荡思,百余日乃就,故也。梁王兔园诸公无一佳者,可知矣。坐有相如,宁当罚酒,不免腐毫。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虽尔怳忽,何言之壮也。“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语之祖。

  《卜居》《渔》你,便是《赤壁》。诸公作俑,作法于凉,令人永慨。

  长卿《子虚》诸赋,本从《高唐》物色诸体,而辞胜之。《长门》从《骚》来,毋论胜屈,故高于宋也。长卿以赋为文,故《难蜀封禅》绵丽而少骨;贾傅以文为赋,故《吊屈鹏鸟》率直而少致。

  太史公千秋轶才,而不晓作赋。其载《子虚上林》,亦以文辞宏丽,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赏咏之也。观其推重贾生诸赋可知。贾暢达用世之才耳,所为赋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赋》,绝不成文理。荀卿《成相》诸篇,便是千古恶道。

  杂而不乱,复而不厌,其所以为屈乎?丽而不俳,放而有制,其所以为长卿乎?以整次求二子则寡矣。子云虽有剽模,尚少谿迳。班张而后,愈博愈晦愈下。

  子云服膺长卿,尝曰:“长卿赋不是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耻?”研摩白首,竟不能逮,乃谤言欺人云:“雕虫之技,壮夫不为。”遂开千古藏拙端,为宋人门户。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长门》一章,几于并美。阿娇复幸,不见纪传,此君深于爱才,优于风调,容或有这,史失载耳。凡出长卿手,靡不穠丽工至,独《琴心》二歌浅稚,或是一时匆卒,或后人傅益。子瞻乃谓李陵三章亦伪作,此兒童之见。夫工出意表,意寓法外,令曹氏父子犹尚难之,况他人乎?

  《子虚》《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处。

  《长门》“邪气壮而攻中”语,亦是太拙。至“揄长袂以自翳,数昔日之諐殃”以后,如有神助。汉家雄主,例为色殢,或再幸再弃,不可知也。

  孟坚《两都》,似不如张平子。平子虽有衍辞,而多佳境壮语。

  “頩薄怒以自持,曾不可乎犯干。目略微盼,精彩相授,志熊横出,不可胜记。”此玉之赋神女也。“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盼。”此玉之赋登徒也。“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此子建之赋神女也。其妙处在意而不在象,然本之屈氏“满堂兮美人,忽与余兮目成。”“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变法而为之者也。

  宋玉《讽赋》与《登徒子好色》一章,词旨不甚相远,故昭明遗之。《大言》《小言》,枚皋滑稽之流耳。《小言》无内之中本骋辞耳,而若薄有所悟。

  班姬《捣素》如“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自出。准华裁于昔时,疑形异于今日”,又“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皆六朝鲍谢之所自出也。昭明知选彼而遗此,未审其故。

  子云《逐贫赋》固为退之《送穷文》梯阶,然大单薄,少变化。内贫答主人“茅茨上阶,瑶台琼榭”之比,乃以俭答夺得,非贫答主人也。退之横出意变,而辞亦雄赡,末语“烧车与船,延之上坐”,亦自胜凡。子云之为赋、为《玄》、为《法言》,其旁搜酷拟,沉想曲换,亦自性近之耳,非必材高也。

  傅武仲有《舞赋》,皆托宋玉为襄王问对。及阅《古文苑》宋玉《舞赋》,所少十分之七,而中间精语,如“华袿飞髾而杂纤罗”,大是丽语。至于形容舞态,如“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沓合并。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又“回身还入,迫于急节。纡形赴远,漼以摧折。纤縠蛾飞,缤猋若绝。”此外亦不多得也。岂武仲衍玉赋以为己作耶?抑后人节约武仲之赋,因序语而误以为玉作也?

  枚乘《菟园赋》,记者以为王薨后,子皋所为。据结尾妇人先歌而后无和者,亦似不完之篇。

  “凄唳辛酸,嘤嘤关关,若离鸿之鸣子也。含㗅啴谐,雍雍喈喈,若群雏之从母也。”其《笙赋》之巧诣乎?“鸣”作“命”。“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痺,弦长故微鸣。”其《琴赋》之实用乎?“扬和颜,攘皓腕”以至“变态无穷”数百语,稍极形容,盖叔夜善于琴故也。子渊《洞箫》、季长《长笛》,才不胜学,善铺叙而少发挥。《洞箫》孝子慈母之喻,不若安仁之切而雅也。

  杨用修所载七仄,如宋玉“吐舌万里唾四海”,纬书“七变入臼米出甲”,佛偈“一切水月一切摄”,七平如《文选》“离袿飞绡垂纤罗”,俱不如老杜“梨花梅花参差开”、“有客有客字子美”和美易读,而杨不之及。按傅武仲《舞赋》,家有《古文苑文选》,皆云“华袿飞绡杂纤罗”,不言“垂纤罗”也。

  东方曼倩管公明郭景纯俱以奇才挟神术,而宦俱不达。景纯以舌为笔者也,公明以笔为舌者也,曼倩笔舌互用者也。若其超物之哲,曼倩为最,公明次之,景纯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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