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曾国藩 > 曾国藩书札7 | 上页 下页
复李眉生 同治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接手书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嘱以破格相告,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仆虽无状,亦何敢稍怀吝心?特以年近六十,学问之事一无所成,未言而先自愧赧。昔在京师读王怀祖、段茂堂诸书,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来函所询三门:

  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

  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若风读如讽,雨读如吁,衣读如裔,食读如嗣之类,古人曾无是也。

  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旬伯不设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然此犹就虚字之本义而引伸之也。亦有与本义全不相涉而借此字以名彼物也。如收,敛也,虚字也。而车之名曰“收贤长也”,虚字也。而车毂之大穿名曰“贤畏惧也”,虚字也。丽弓之渊名曰“畏峻高也”,虚字也。而弓之拄弦处名曰“峻”。此又器物命名虚字实用之别为一类也。

  至用字有譬喻之法,后世须数句而喻意始明,古人只一字而喻意已明。如骏,良马也,因其良而美之。故《尔雅》“骏”训为“大马行必疾”,故“骏”又训为“速”。《商颂》之“下国骏厖”、《周颂》之“骏发尔私”,是取“大”之义为喻也;《武成》之“侯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是取“速”之义为喻也。“膍,牛百叶也”,或作“肶”,或作“毗”,音义并同。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尔雅》、《毛传》皆训为“厚”;《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膍之”,是取“厚”之义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义,又有久义。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义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取急就之义为喻也。

  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诘。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办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字又当训为“赘”。皆异诘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郭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云“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之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展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

  国藩讲求故训分立三门之微意也。古人用字不主故常,初无定例,要之各有精意运乎其间。且如高平曰“阜”,大道曰“路”,土之高者曰“冢”、曰“坟”,皆实字也。然以其有高广之意,故《尔雅》、《毛传》于此四字均训为大,“四牡孔阜”、“尔殽既阜”、“火烈具阜”、“阜成兆民”,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长子曰“冢”、曰“路门寝”、曰“路寝车”、曰“路车马”、曰“路马”,其用“路”字,俱有正大之意。长子曰“冢子”、长妇曰“冢妇”、天官曰“冢宰”、友邦曰“冢君”,其用“冢”字,俱有重大之意。《小雅》之“牂羊坟首”、《司烜》之“共坟烛”,其用“坟”字,俱有肥大之意;至三坟五典,则高大矣。凡此等类,谓之实字虚用也可,谓之譬喻也可,即谓之异诂也亦可。

  阁下现读《通鉴》,司马公本精于小学,胡身之亦博极群书,即就《通鉴》异诂之字偶亦抄记,或他人视为常语而己心以为异,则且抄之;或明日视为常语而今日以为异,亦姑抄之。久之,多识雅训,不特譬喻、虚实二门可通,即其他各门亦可触类而贯澈矣。聊述鄙见以答盛意。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