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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包杜阿耶答道:“先生,政府就是政府,永远别在这里攻击它。”

  神甫说:“您说话简直象是《宪政报》的口气。”

  “《宪政报》光会说这个,不说别的。”包杜阿耶补充说,其实他从来不看《宪政报》。

  老出纳员常说他坚信他的女婿比拉布丹高明,正如他相信上帝比圣克雷潘①高明一样。但是这个老好人是以天真的心情想望着这一晋升的。他为所有公务员都怀有的追求升级的感情所激荡,那是一种猛烈的、按捺不住的、粗犷的情欲,他想要成功,就象他想要荣誉勋位勋章一样,全凭自己的功劳,不必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他认为,一个人有耐心在一间办公室里的铁栏杆后面坐了二十五年,就应该算是为祖国而牺牲了,完全够资格佩带荣誉军团勋章。为了助他女婿一臂之力,他也没有什么新发明,只不过是在给大臣夫人送去月薪时相机进一言而已。

  ①圣克雷潘,法国鞋匠的主保圣人。

  他夫人等他再回房间时向他叫道:“喂,萨亚!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全家都死光了还是怎么着?有什么心事给我们大伙儿讲讲吧!”

  萨亚向他女儿使了个眼色之后,就掉转脚跟走开了,为的是不在外人面前谈政治。等米特拉尔和神甫走了之后,萨亚搬开桌子,坐进一张安乐椅,摆好姿势,这是专门为复述办公室里的闲话的姿势。这个动作和法兰西大剧院那三下子开场锣差不多。他先向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婿交代好要绝对保密,说是因为这听来的闲话不论有多少根据,他们的位子还全得靠谨慎从事。然后他向他们讲述了那一连串难解的谜:一位议员的辞职,秘书长理所当然地希望补他的缺,大臣暗中反对他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热诚的仆役的意愿,还有年龄和财产税的问题,等等。这一下,爆发了一连串的猜测,淹没在两位公务员的论理之中,他们互相发表冗长而愚蠢的演说。伊丽莎白则问了三个问题:

  “如果德·吕卜克斯先生站在我们这一边,包杜阿耶先生是不是一定会得到任命?”

  “那当然啦!”出纳员叫道。

  “一八一四年时我叔祖比多和他的朋友高布赛克曾经得过他的好处。”她心想,“他还欠债吗?”

  “欠!”出纳员故意用鼻音把最后一个音拖长以示强调,“曾有人反对他照领薪金,后来上边下命令照发。”

  “那么德·吕卜克斯的地产在哪里?”

  “咳,真的!就在你祖父、你叔祖比多和法莱克斯的家乡,离正要下台的那位议员的市区不远。”

  等她那庞然大物的丈夫躺下后,伊丽莎白俯下身子向他(尽管他称她那几个问题是“瞎胡闹”)说:

  “我的朋友,也许你会得到拉比亚迪埃的位子。”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包杜阿耶说,“让戈德隆去向王太妃讲话吧,你别参与公事!”

  十一点钟的时候,王家广场已一切归于寂静。德·吕卜克斯先生离开歌剧院到迪福街去了。那个星期三是拉布丹夫人家里最光辉灿烂的一天。有几位常客从戏院回来,扩大了聚在沙龙里的客人的圈子。其中有几位名人:诗人卡那利、画家施奈尔、毕安训医生、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奥克塔夫·德·冈、格朗维尔伯爵、封丹纳子爵、杂剧作家杜·勃吕埃、新闻记者安多希·斐诺、宫里最强有力的人物之一但维尔、议员夏特莱伯爵、银行家杜·蒂耶,还有一些翩翩少年如保尔·德·玛奈维尔和年轻的波唐杜埃子爵。秘书长进门时赛莱斯蒂娜正在布茶。她那晚的装束同她特别相宜:穿一件不加缘饰的黑丝绒长裙,披一条黑纱披肩,梳得光光的头发向上挽一个圆发髻,两边垂下几缕英国式的鬈发。这个女人与众不同之处,是她那种意大利式倜傥不羁的艺术家风度,善解人意,而对朋友们的种种愿望体贴入微。她那天赋的苗条身材在答话时轻盈转动;东方式的黑眼睛,能象中国女人一样斜眼瞧人;她善于运用自己那婉转、温柔的声音,使她即使是漫不经心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令人心醉的魅力;她那双脚只有画上才见得到,因为画家可以随心所欲地给他的模特儿穿鞋,只有在脚上可以弄虚作假,而不至于违背解剖学。她的皮肤白天略微发黄,而在灯光下则光艳照人,衬托出她的黑头发和黑眼睛闪闪发光。总之她修长适度的体态使艺术家们想起中世纪的维纳斯的雕像——就是为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公爵夫人塑像的著名雕塑家冉·古戎①所发现的那一个。

  ①冉·古戎(1510—1568?),十六世纪法国著名雕刻家,曾参加布置卢浮宫。

  德·吕卜克斯在门口停下来,肩膀靠在门框上。这个专事侦察人们思想的密探,现在要享受一下侦察到自己的一种感情的乐趣——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喜爱,超过对任何一个他曾经热恋过的女人。德·吕卜克斯已经到了男人对女人作非分之想的年龄。最初的白发带来了最后的情欲,那是最炽烈的情欲,因为它横跨于少壮即逝和老衰将至之间。四十岁是荒唐的年龄。到这时候,男人要求人家为了他而爱他,因为到这个年龄,爱情不能靠自己本身来维持,不象青春年少时期,可以象薛侣班①那样随便怎样去爱都能感到幸福。人到四十岁的时候,由于害怕什么都得不到,就什么都想要;而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则什么都有,因此不知道该要什么。二十五岁的时候,精力充沛,不惜到处浪费;而到四十岁的时候,则把纵欲当作力量的表现。此时此刻,德·吕卜克斯的心情肯定是抑郁的。他神经松弛,经常象面具一样保持着的动人微笑消失了,露出本来面目,难看得很,拉布丹看见了,想道:

  “他怎么了?是遭到贬黜了吗?”

  ①薛侣班,博马舍所着戏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是为爱情所唤醒的青春少年的典型。

  秘书长只记得不久以前那美丽的柯尔维尔夫人断然弃他而去。而赛莱斯蒂娜的意图恰好同她一样。拉布丹发现这个伪君子眼睛盯着他的妻子,他把这个眼神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以拉布丹敏锐的观察力决不会看不透德·吕卜克斯的为人。他极端鄙视他,但是正象许多忙人一样,这种感情不会浮到表面上来。迷在一项自己所热爱的工作之中,可以抵得上最狡猾的掩饰,所以拉布丹心里的意见对德·吕卜克斯来说就象密封的信一样。处长看到家里来了这样一位新贵极不高兴,但他不愿扫赛莱斯蒂娜的兴。这时他正和一个见习员在密谈(此人在围绕着拉比亚迪埃必然的死亡而进行的阴谋中,有他的作用),因此心不在焉地望着赛莱斯蒂娜和德·吕卜克斯。

  在这里,也许应该解释一下巴黎的见习员是怎么回事,这对外国人和对我们的子侄辈都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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