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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辜鸿铭 > 中国人的精神 | 上页 下页
中国妇女(4)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现在你们能够为自己勾画出这样的场景:亲爱的妻子是如何等待到天明好去拜见公婆,梳妆完毕后,对她亲爱的丈夫低声轻语,问她的眉毛是否画得非常时髦。我认为,你们从中能够看到在中国的丈夫和妻子之间是有爱情的,尽管他们在婚前并没有见过面,甚至在婚礼的第三天也是这样。不过,如果你认为上述的爱不够深挚,那么,再看看一个妻子写给她未归的丈夫写的这两行诗:

  当君怀归日,
  是妾断肠时。

  在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里,罗莎琳德对他的表妹希丽亚说:“哦,表妹,表妹,我亲爱的小表妹,你最了解我爱得有多深!但我无法宣告,我的爱没有尽头,恰似葡萄牙海湾一样深不见底。”那么,在中国,一个女人的爱,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还有那个男人的爱,一个丈夫对他妻子的爱,可以说就像罗莎琳德的爱一样,深不可测,而又无法宣告;它就像葡萄牙海湾一样深不见底。

  然而,我现在要谈谈我说过的在中国人的女性理想和古代希伯来人的女性理想之间的差异。在《所罗门之歌》中,希伯来的男子这样表达他对情人的爱:“哦,我的爱,你像得撒一样美丽,像耶路撒冷一样标致,像揭竿而起的军队一样可怕!”即使在今天,一个人如果看见过美丽的黑眼睛犹太女人,都会承认,古代希伯来男人在此给出的对他们种族的女性理想的描述是真实而形象的。但是,在中国的女性理想中,我想在此说明,关于中国的女性理想,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不存在可怕之处。就连中国历史上的海伦,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女,她的可怕,也只不过是一种比喻。在《中国人的精神》一文中,我说过有一个词可以概括中国式的人性给人留下的整体印象,这就是英文“gentle”(温顺)。如果这对真正的中国男人是真实的,那么,它对于真正的中国妇女来说,就更恰当了。事实上,真正的中国人的这种“温顺”,在中国妇女心中,变成了甜蜜的温柔。中国妇女的那种温柔和服从,就如同在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夏娃对她丈夫说的那样:

  神是你的法律,而你是我的法律;
  我无需知道得更多,
  这便是女人最幸福的学问和她的荣耀。

  确实,中国人的女性理想中的这种完美的温柔品质,你从其他任何民族、任何文明——包括希伯来、希腊或者罗马——的女性理想中都无法找到。在中国的女性理想中,这一完美、非凡的温柔,只能在一种文明里找到,就是当欧洲文明在文艺复兴时期臻于完美时的基督教文明。如果你们读过薄伽丘的《十日谈》中格雷塞尔达动人的故事,看到其中展现出的真正基督教的女性理想,然后你就会理解,这种完美的服从,这种非凡的温柔,这种达到绝对无私程度的温柔,在中国的女性理想中意味着什么。简而言之,在这种非凡的温柔品质中,那种真正的基督教的女性理想类似于中国人的女性理想,只是有少许不同。假如你把基督教中的圣母玛利亚和中国的名画家画的女妖女鬼仔细对比,都不必和观音菩萨相比,你就能看到这种不同——基督教理想女性和中国的理想女性的不同。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温柔,而中国的理想女性也如此;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轻灵,而中国的理想女性亦然。但是,中国的理想女性不仅如此;中国的理想女性还是温文尔雅的。为了对温文尔雅这个词所表达的这种魅力和优雅有一个概念,你们将不得不回到古希腊:

  ——哦,我愿去斯佩希卓克河流的原野和泰奇塔山麓,那拉哥尼亚少女们跳着酒神舞的地方!

  事实上,你将不得不到塞萨利的田野和斯佩希卓克的溪水旁,去拉哥尼亚少女们载歌载舞的泰奇塔的群山上。

  的确,我在此想说,即使在现在的中国,自宋朝(公元960年)以来,当这些可以被称作儒家清教主义者的宋代哲学家们,他们把儒教变得狭隘而僵化,而在某种程度上,使儒家学说的精神,中华文明的精神庸俗化了,从那时起,中国的女性失去了许多优雅与魅力,其中也包括温文尔雅一词所表达的含义。因此,如果你想在真正的中国理想女性中看到温文尔雅一词所表达的优雅与魅力,你将不得不去日本,至少那里的妇女,甚至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唐朝纯粹的中华文明。正是温文尔雅一字所表达的这种优雅与魅力,以及中国女性理想非凡的温柔共同赋予了日本女人以名贵的形象,甚至当今最贫困的日本妇女也是如此。

  关于温文尔雅一词所表达的这种魅力和优雅的品质,请允许我在此为你引用马修·阿诺德的几句话,他把粗糙的新教徒的英国女性理想和精致的天主教徒的法国女性理想对比。在对法国诗人毛利斯·德·古宁心爱的妹妹欧根尼·德·古宁,和一个写诗的英国女子艾玛·塔莎姆小姐艾玛·塔沙姆(Emma Tatham,1829—1855),英国诗人,维多利亚时代被认为是天才诗人。进行比较之后,马修·阿诺德说:“法国妇女是郎格多克的一名天主教徒;英国妇女是玛戈特(Margate)的一名新教徒。玛戈特英国新教徒那粗糙的形象,表现在它所有的散文中,表现在它所有的不优美之处。而且,让我补充一句,也表现在它所有的益处之中。在这两种生活的外在的形态和方式之间,一种是朗格多克圣诞节上天主教徒欧根尼·德·古宁的礼仪,她在复活节时到僻静的地方做礼拜,她每天诵读,过着圣徒的生活;另一种,则是塔莎姆小姐的新教教义的、赤裸的、空洞的和狭隘的英国模式,她‘在玛戈特的霍雷广场与教会团体里的礼拜者们在一起’,用柔和甜美的声音歌唱给人启迪的诗句:

  我主耶稣知道,并且感到他的血液在流动,
  这就是生命的永恒,这就是人间的天堂!

  她那属于主日学校的年轻女教师,和她那值得尊敬的唱诗班领导者托马斯·罗先生,他们的差异是多么大呀!这两种生活的基础相似;他们的全部境况,又是多么不相像!这种不同,会被说成是非本质的和无关紧要的。非本质的,不错;无关紧要的,那就不对了。优雅和魅力的明显缺乏,在英国新教的宗教生活模式中,这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它是一种真正的弱点。这件事你们本应完成,而不是把未完成的事留给他人。”

  最后,我希望在此为你们指出在中国人的理想女性中最重要的品质,那种显著地区别于无论古今其他所有民族和国家的女性理想的品质。在中国妇女身上这种品质是真实的,是每一个主张文明的民族和国家的女性理想所共有的,但是这种品质,我想在此强调,它在中国的女性理想中发展到了这样完美的程度,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我所讲的这一品质,用两个汉字来形容,就是“幽闲”,在前文中,我在前面对曹女士所著的《女诫》中的引文中,我把它翻译为modesty and cheerfulness(谦逊和乐观)。中国的“幽”字,字面意思是幽静、隐蔽、神秘,而“闲”的字面意思指安逸或悠闲。对于中国的“幽”字,英语modesty、bashfulness(谦逊、害羞)只能给你它含义中的一个概念,德语sittsamkeit与它更接近。但是也许法语pudeur在所有语言中是最接近的。可以说,这种腼腆,这种害羞,汉字“幽”所表达的这种品质,它是一切女性品质的根本。一个女人这种腼腆和羞涩的品质越突出,她就越具有女性气质,事实上,她离一个完美的或者理想的女人的目标也就越近。相反,当一个女人丧失了汉字“幽”所表达的这种品质,失去了这种害羞、这种腼腆,她随即一并丧失了女性气质,丧失了她的妇女特质,以及她的气息和芬芳,而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因此,正是这种腼腆,这种在中国女性理想中汉字“幽”所表达的品质,使得或应当使每一名真正的中国妇女本能地感觉和明白,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是不对的;按照中国人的观念,上台,并当着众人唱歌,即使在儒家协会的大厅里,也是不妥当的。总之,正是这种幽闲,这种对隔离的爱,这种对“耀眼的太阳”的敏感反对,这种在中国女性理想中的腼腆羞涩,赋予了真正的中国妇女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妇女没有的一种芬芳,一种比紫罗兰的香味、比无法言状的兰花香气更甜美的芬芳。

  我相信,全世界最古老的情歌是两年前我为《北京每日新闻》翻译的《诗经》中的第一篇,其中,中国人的女性理想是被描述成这样的: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窈窕”一词与“幽闲”有同样的含义:从字面上讲,“窈”即隐蔽的、温顺的、怕羞的意思,而“窕”字是有魅力的、温文尔雅的,“淑女”两字则表示一个纯洁或贞洁的少女或者妇女。这样,在这首中国最古老的情歌中,你会发现中国女性理想的三个基本品质,也就是隐蔽之爱、害羞或腼腆以及“温文尔雅”一词所表达的那无法言状的优雅和魅力,而最后,是纯洁或贞洁。简而言之,真正或真实的中国妇女是贞洁的,她是害羞腼腆的,她是有魅力而温文尔雅的。那么,这就是中国的女性理想,这就是中国妇女。

  儒家的《中庸》,我曾译作Conduct of Life(《人生操守》),这本书的第一部分包含了在人生操守方面儒教的实用教义,最后以对幸福家庭这样的描述作为结尾:

  妻子好合,
  如鼓琴瑟。
  兄弟既翕,
  和乐且耽。
  宜尔室家,
  乐尔妻孥。

  在中国,在拥有公民秩序的中华帝国,这种家庭简直是天堂的缩影,是真正的天堂,是天国降临于这片土地,降临于中国人民。因此,中国男人具有荣誉感,是恪守他的“忠诚教”的君子,是国家公民秩序的护卫者,而中国的女人,中国的淑女或贤妇,以她温文尔雅的魅力和优雅,以她的纯洁、她的腼腆,而最重要的是以她的“忘我教”,成为人间天堂的守护天使,成为中国家庭的护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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