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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季刊》发刊宣言(3)


  (乙)结账式的整理。商人开店,到了年底,总要把这一年的账结算一次,要晓得前一年的盈亏和年底的存货,然后继续进行,做明年的生意。一种学术到了一个时期,也有总结账的必要。学术上结账的用处有两层:一是把这一种学术里已经不成问题的部分整理出来,交给社会;二是把那不能解决的部分特别提出来,引起学者的注意,使学者知道何处有隙可乘,有功可立,有困难可以征服。结账是(1)结束从前的成绩,(2)预备将来努力的新方向。前者是预备普及的,后者是预备继长增高的。古代结账的书,如李鼎祚的《周易集解》,如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如唐、宋的《十三经注疏》,如朱熹的《四书》,《诗集传》,《易本义》等,所以都在后世发生很大的影响,全是这个道理。三百年来,学者都不肯轻易做这种结账的事业。

  二千四百多卷的《清经解》,除了极少数之外,都只是一堆“流水”烂账,没有条理,没有系统;人人从“粤若稽古”、“关关雎鸠”说起,人人做的都是杂记式的稿本!怪不得学者看了要“望洋兴叹”了;怪不得国学有沦亡之忧了。我们试看科举时代投机的书坊肯费整年的工夫来编一部《皇清经解缩本编目》,便可以明白索引式的整理的需要;我们又看那时代的书坊肯费几年的工夫来编一部《皇清经解分经汇纂》,便又可以明白结账式的整理的需要了。

  现在学问的途径多了,学者的时间与精力更有经济的必要了。例如《诗经》,二千年研究的结果,究竟到了什么田地,很少人说得出的,只因为二千年的《诗经》烂账至今不曾有一次的总结算。宋人驳了汉人,清人推翻了宋人,自以为回到汉人:至今《诗经》的研究,音韵自音韵,训诂自训诂,异文自异文,序说自序说,各不相关连。少年的学者想要研究《诗经》的,伸头望一望,只看见一屋子的烂账簿,吓得吐舌缩不进去,只好叹口气,“算了罢!”《诗经》在今日所以渐渐无人过问,是少年人的罪过呢?还是《诗经》的专家的罪过呢?我们以为,我们若想少年学者研究《诗经》,我们应该把《诗经》这笔烂账结算一遍,造成一笔总账。《诗经》的总账里应该包括这四大项:

  (A)异文的校勘:总结王应麟以来,直到陈乔枞、李富孙等校勘异文的账。

  (B)古韵的考究:总结吴棫、朱熹、陈第、顾炎武以来考证古音的账。

  (C)训诂:总结毛公、郑玄以来直到胡承珙、马瑞辰、陈奂,二千多年训诂的账。

  (D)见解(序说):总结《诗序》、《诗辨妄》、《诗集传》、《伪诗传》,姚际恒、崔述、龚橙、方玉润……等二千年猜迷的账。

  有了这一本总账,然后可以使大多数的学子容易踏进“《诗经》研究”之门:这是普及。入门之后,方才可以希望他们之中有些人出来继续研究那总账里未曾解决的悬账:这是提高。《诗经》如此,一切古书古学都是如此。我们试看前清用全力治经学,而经学的书不能流传于社会,倒是那几部用余力做的《墨子间诂》,《苟子集解》,《庄子集释》一类结账式的书流传最广。这不可以使我们觉悟结账式的整理的重要吗?

  (丙)专史式的整理。索引式的整理是要使古书人人能用;结账式的整理是要使古书人人能读:这两项都只是提倡国学的设备。但我们在上文曾主张,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的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系统的研究,要以此为归宿。一切国学的研究,无论时代古今,无论问题大小,都要朝着这一个大方向走。只有这个目的可以整统一切材料;只有这个任务可以容纳一切努力;只有这种眼光可以破除一切门户畛域。

  我们理想中的国学研究,至少有这样的一个系统:

  中国文化史:(一)民族史;(二)语言文字史;(三)经济史;(四)政治史;(五)国际交通史;(六)思想学术史;(七)宗教史;(八)文艺史;(九)风俗史;(十)制度史。这是一个总系统。历史不是一件人人能做的事;历史家须要有两种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是高远的想像。没有精密的功力,不能做搜求和评判史料的工夫;没有高远的想像力,不能构造历史的系统。况且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材料这么多,除了分功合作之外,更无他种方法可以达到这个大目的。但我们又觉得,国故的材料太纷繁了,若不先做一番历史的整理工夫,初学的人实在无从下手,无从入门。后来的材料也无所统属;材料无所统属,是国学纷乱烦碎的重要原因。所以我们主张,应该分这几个步骤:

  第一,用现在力所能搜集考定的材料,因陋就简的先做成各种专史,如经济史,文学史,哲学史,数学史,宗教史,……之类。这是一些大间架,他们的用处只是要使现在和将来的材料有一个附丽的地方。

  第二,专史之中,自然还可分子目,如经济史可分时代,又可分区域;如文学史哲学史可分时代,又可分宗派,又可专治一人;如宗教史可分时代,可专治一教,或一宗派,或一派中的一人。这种子目的研究是学问进步必不可少的条件。治国学的人应该各就“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者”,用历史的方法与眼光担任一部分的研究。子目的研究是专史修正的唯一源头,也是通史修正的唯一源头。

  (三)怎样“博采参考比较的资料”呢?

  向来的学者误认“国学”的“国”字是国界的表示,所以不承认“比较的研究”的功用。最浅陋的是用“附会”来代替“比较”:他们说基督教是墨教的绪余,墨家的“巨子”即是“矩子”,而“矩子”即是十字架!……附会是我们应该排斥的,但比较的研究是我们应该提倡的。有许多现象,孤立的说来说去,总说不通,总说不明白;一有了比较,竟不须解释,自然明白了。例如一个“之”字,古人说来说去,总不明白;现在我们懂得西洋文法学上的术语,只须说某种“之”字是内动词(由是而之焉),某种是介词(贼夫人之子),某种是指物形容词(之子于归),某种是代名词的第三身用在目的位(爱之能勿劳乎),就都明白分明了。又如封建制度,向来被那方块头的分封说欺骗了,所以说来说去,总不明白;现在我们用欧洲中古的封建制度和日本的封建制度来比较,就容易明白了。

  音韵学上,比较的研究最有功效。用广东音可以考“侵”、“覃”各韵的古音,可以考古代入声各韵的区别。近时西洋学者如Karlgren,如BaronvonStael-Holstein,用梵文原本来对照汉文译音的文字,很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古音学上的许多困难问题。不但如此:日本语里,朝鲜语里,安南语里,都保存有中国古音可以供我们的参考比较。西藏文自唐朝以来,音读虽变了,而文字的拼法不曾变,更可以供我们的参考比较,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发现中国古音里有许多奇怪的复辅音呢。制度史上,这种比较的材料也极重要。懂得了西洋的议会制度史,我们更可以了解中国御史制度的性质与价值;懂得了欧美高等教育制度史,我们更能了解中国近一千年来的书院制度的性质与价值。哲学史上,这种比较的材料已发生很大的助力了。

  《墨子》里的《经上、下》诸篇,若没有印度因明学和欧洲哲学作参考,恐怕至今还是几篇无人能解的奇书。韩非,王莽,王安石,李贽,……一班人,若没有西洋思想作比较,恐怕至今还是沉冤莫白。看惯了近世国家注重财政的趋势,自然不觉得李觏、王安石的政治思想的可怪了。懂得了近世社会主义的政策,自然不能不佩服王莽、王安石的见解和魄力了。《易·系辞传》里“易者,象也”的理论,得柏拉图的“法象论”的比较而更明白;荀卿书里“类不悖,虽久同理”的理论,得亚里士多德的“类不变论”的参考而更易懂。这都是明显的例。至于文学史上,小说戏曲近年忽然受学者的看重,民间俗歌近年渐渐引起学者的注意,都是和西洋文学接触比较的功效更不消说了。此外,如宗教的研究,民俗的研究,美术的研究,也都是不能不利用参考比较的材料的。

  以上随便举的例,只是要说明比较参考的重要。我们现在治国学,必须要打破闭关孤立的态度,要存比较研究的虚心。第一,方法上,西洋学者研究古学的方法早已影响日本的学术界了,而我们还在冥行索涂的时期。我们此时应该虚心采用他们的科学的方法,补救我们没有条理系统的习惯。第二,材料上,欧美日本学术界有无数的成绩可以供我们的参考比较,可以给我们开无数新法门,可以给我们添无数借鉴的镜子。学术的大仇敌是孤陋寡闻;孤陋寡闻的唯一良药是博采参考比较的材料。

  我们观察这三百年的古学史,研究这三百年的学者的缺陷,知道他们的缺陷都是可以补救的;我们又返观现在古学研究的趋势,明白了世界学者供给我们参考比较的好机会,所以我们对于国学的前途,不但不抱悲观,并且还抱无穷的乐观。我们认清了国学前途的黑暗与光明全靠我们努力的方向对不对。因此,我们提出这三个方向来做我们一班同志互相督责勉励的条件:

  第一,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

  第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资料。

  第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

  十二,一月

  (原载1923年1月《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又载1923年3月12日至14日(北京大学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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