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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元《国音学》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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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高元先生著的这部《国音学》,理论非常彻底,证据非常充足,本用不着我这个门外汉来说什么外行话。但他临去国时,几番叮嘱我,要我把我对于这部书的意见写出来做一篇短序;他的意思大概是因为这部书有许多“骇人听闻”的议论,故希望我们借这个机会先加入这个讨论,引起大家的兴趣。我不愿意孤负他的好意,故大胆说几句话。 他这部书的前半,专讲学理,加上实验的证据,在我个人看来,很是满意的了。后半除讲学理之外,还附有两个重要的辩论:一是他的辟等呼论,一是他的绝对废弃四声论。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主张,很可以算是《国音学》上的两大解放。辟等呼论,高先生近来另著专篇,说的更为详细,不用我再说了。他的废弃四声论,当这个时候,也许还要引出一些反动的论调。我是赞成这个主张的人,故借这个机会,表出我赞成的理由,并且对于他的主张,提出一个小小的修正。 当民国九年五月国语统一筹备会临时大会里钱玄同先生们提出“国音不必点声”的议案时,我是大会的主席,又是审查委员会的主席。我是赞成这个议案的,但为调和当时的意见起见,当时有人提出恰相反的议案,故我提议,把这个议案改为“教授国音时不必点声”。这个修正案,居然通过了。我们赞成废弃点声的人当时的意思大概是希望后来空气更顺溜时,然后作更进一步的计划。一年之后,虽不幸有规定五声标准的议案,虽使人不免有点失望,但同时也有像高先生这样明快的绝对废弃论出现,总可以算是满足了我们的期望了。 我可以预料,五声的标准是定不出来的。即使定得出来,即使用图用音谱表示出来,也无法能使多数教员学生懂得记得。现在的国语是北部与中部的调和,但中部的小部分虽保存入声,北部与西部久已没有入声了。北部与西部的废止入声,是语言自然演化的结果,决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使已经天然淘汰了的入声依旧回到国语里去,这个入声的复辟比满清帝室的复辟还要艰难一千倍,我们如不信这种困难,可以去请教王蕴山先生,问他怎样教授入声,就可以知道了。 中国各种方言的比较,可以看出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就是由最古的广州话的九声逐渐减少到后起的北部西部的四声(北部虽是古文化的祖坟,但语言却是新进的晚辈;西部语言更晚)。我们知道这个自然趋势,便知道国语的有入声是一种劳而无功的调和。更进一步,我们可以说,这个趋势是应该再往前进的,是应该走到四声完全消灭的地位的。高先生说的不错: 假如不定五声标准,或者因为纷乱之结果,便可以促进国语的革命,由单音会语变成复音会语。若服了这一服叫人不死不活的参汤,那革命的动机必定缓和了。可是进行无论迟慢,我相信他必定有可以达到之一日。 但我对于高先生主张促进这个革命的办法,却有一点怀疑,他主张两个办法: (1)设法把复音会字大造特造。 (2)把“声随”的韵也大增特增。 第一条是不错的,但第二条是大可不必的,并且是不能用人力来勉强做的。现在只有极力向第一条做去,增加复音会字。实行的手续有两途: (1)实行“词类连书”之法,逐渐提倡把文字中之复音会字,如“逐渐”,“提倡”,“复音会字”之类,都连写起来,上下各空半格,如西文之写法。印刻时也如此排列。 (2)作文说话时,避免单音字;凡有单音字,极力改为复音会字。造新名词时,决不可造单音字。例如英语之“From the concrete to the abstract”当译为“从具体的到抽象的”,决不可如复古派某君译为“由著之玄”。 将来这种复音会字的尾字也许有自然变作“声随的韵”的——“桌子”也许会变成tƷuotz,但我们尽不必去强求他。为什么呢?因为“声随的韵”容易消灭,而复音会字不容易消灭。古代的“声随”,如m,p,t,k,等,已消灭了。北部语言之中,古声随的保存,全靠他们的变成复音会字的尾音。例如“甚”的m音变成“什么”,“恁”的m音变成“那么”,“怎”的m音变成“怎么”,“俺”的m音变成“俺们”。复数代名词“我们”“你们”等的尾音“们”,都是一个时代的m尾音,先变成“每”,再变为“们”。变成“么”与“们”之后,就不像“m”那样容易消灭了。 这是我对于高先生的五声废止论的一点意见。同这一点稍有连带关系的是他第五章论中国语的特性的第一条“中国语为单音会语(Monosyllable)”。这句话只有一部分的真理。其实世上没有纯粹单音语的国家,也没有纯粹复音语的国家。中国语在今日决不能叫做“单音会语”了。如“我们”,“绝对的”,岂可认为单音字吗? 十一,一,一二 胡适在上海大东旅社 (原载1922年3月20日《教育杂志》第14卷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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