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胡也频 > 到莫斯科去 | 上页 下页


  伟大的火车站沉默着。吊在站顶上的电灯都非常黯澹了。每一个售票的小门都关得紧紧的。许多等着夜车的搭客——多半是乡下人之类——大家守着行李,寂寂寞寞的打着呵欠,有的挨在铺卷上半眯着眼睛,都现出一种非常疲倦的模样。搬夫们也各自躲开了,许多都躲到车站外的一家小面馆里推着牌九。停在车站门口的洋车是零零落落的,洋车夫都颤抖地蹲在车踏上,这是一些还等待着最后一趟火车的洋车夫。这车站里的景象真显得凄凉了。只有值班的站警还背着枪,现着怕冷的神气,很无聊地在车站里走着,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这也许恐怕他的脚要冻僵的缘故。此外,那夜里北风的叫声响了进来,这就是这车站里的一切了。

  这时叶平从洋车上下来,走进了车站,一面擦着冰凉的鼻子,一面觉得两个小脚趾已经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领子包着脸颊,却并不感到獭皮领的暖和。他呵着手看着墙上的大钟,那上面的短针已走到12和1之间,他以为火车已经来过了。但在“火车开到时间表”上,他看到了这一趟慢车是一点钟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车站上徘徊起来。

  不久,这车站的搬夫一个两个地进来了,接着有一个售票的小门也打开了,许多恹恹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觉起来,醒了瞌睡,大家争先的挤到了木栏边,于是火车头的汽笛也叫起来了。大家都向着站台走去,叶平也买了一张月台票跟在这人群里。

  站台上更冷了。吹得会使人裂开皮肤的冷风,强有力的在空中咆哮着,时时横扫到站台上,还挟来了一些小沙子和积雪。许多人的脸都收藏到围巾,毡帽,大氅以及衣领里面。差不多每个人都微微地打颤着。

  当开往天津的特别慢车开走之后,那另一辆特别慢车便乏力地开到了。从旧的、完全透风的车厢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叶平的眼睛便紧紧的望着下车的人,他看见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于是他跑上去,握着手了。

  “这么冷,”这是一个钢琴似的有弹力的声音:“我想你不必来接。”

  但是叶平却只问他旅途上的事情:

  “这一次风浪怎么样?晕船么?”

  “还好,风浪并不大。”

  他们亲热地说着话,走出车站,雇了一辆马车。

  接着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是一番非常真挚的话旧。叶平问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况,又问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广东共产党事变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诉他,并且问了他的近况。

  “和从前一样,”他微微地笑着回答:“不同的只是胡子多些了。”

  “还吸烟么?”

  “有时吸。”

  “当铺呢?”

  “也常常发生点关系。”

  于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并且带着无限友爱地说他的皮箱里还留着一张当票。这当票是已经满期到五年多了。然而这当票上却蕴蓄着赤裸裸的,纯洁而且包含着一个故事的情谊。并且,在这时,这一张当票成为代表他们人生意义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纪念品了。当洵白说到这当票的时候,在他的脸上,从疲惫于旅途的脸上,隐隐地浮泛着最天真的表情。叶平便诧愕地随着问:

  “是那一张?”

  “就是你硬要从我身上脱下来,只当了六元的皮袍。”

  叶平不自禁地响起两声哈哈了。他想着不知为什么,他从前那么喜欢当当,甚至于把被单都送到当铺去。他觉得他的穷是使他进当铺的一个原因,然而到后来,简直连有钱的时候也想把衣服拿去当。他认为这习惯也许是一种遗传,因为他父亲的一生差不多和当铺都发生着关系的。他联想到他父亲没有力量使他受完大学的教育,而他能得到学士的学位完全是他的这一个朋友的帮助。然而洵白也并不是富商或阔人的子弟,他的帮助他,却是把一个人的普通费用分做两个人用的。那时,洵白之所以要到饭厅去吃饭,只因为吃饱之后还可以悄悄地把两块馒头带回来给他。他是如此地把愁人的学士年限念完的。这时他想到这一张当票上便拍着洵白的肩膀说:

  “好象我从前很压迫你。”

  他的朋友却自然地笑着回答:

  “我只觉得我从前有点怕你。”

  于是这两个朋友又谈到别后的种种生活上。

  叶平问他:

  “我一听说,或者看见什么地方抓了共产党,我就非常替你担心。你遇过危险么?”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却浮着毫不在乎的微笑,说:

  “我自己倒不觉得,也许是天天都在危险中的缘故。”

  叶平想了一想,带着一种倾心和赞叹的神气说:

  “你们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过牺牲的真多。”

  “这是必然的。”

  “我们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张萃我,凌明,还有杨一之,他们都牺牲了。还有,从前和我们住在一个寝室的瞿少强,听说是关在牢里的,也许这时已经枪毙了。”

  叶平沉了声音说:

  “真惨呵!”

  然而洵白却改正的回了他一句:

  “牺牲本不算什么。”

  叶平于是接着说:

  “无论如何——的确是——无论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这种牺牲总是太怕人了。虽然我不了解马克思——不,我可以说简直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我认为现在的社会是已经到根本动摇的时代了,应该有一种思想把它变一个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听,一面问:

  “你现在看不看社会科学的书?”

  “有时看一点,不过并不是系统的。”

  “你最近还作诗么?”

  “不作了,诗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

  “那末作些什么呢?你的来信总不说到这些。”

  “编讲义,上课,拿薪水——就作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还没有改。”

  “我不是已对你说过么,我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长几根胡子罢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脸,便笑着说:

  “你把胡子留起来倒不错。”

  “为什么?”

  “更尊严一点。”

  “不过,一留起胡子便不能讲恋爱了,中国的女人是只喜欢小白脸的。”

  他的朋友笑着而且带点滑稽的问:

  “你不是反对恋爱的么?”

  “我并不想恋爱——对于恋爱我还是坚持我从前的主张:恋爱多麻烦!尤其是结果是生儿子,更没有趣味!”说了便问他的朋友:“你呢?”

  “我没有想到,因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们同志中,我想恋爱的观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论方面是不错的。然而在实际上,为了受整个社会限制的关系,谁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觉得男女都是独身好——因为独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继续谈恋爱问题,只问他编讲义和上课之后还作些什么事,是不是还象从前那样地一个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坟。

  “都不去。”

  “未必一个人老呆在屋子里?”

  “没有事的时候,”这是带着深思的笑意说:“我常常到西城去。”

  “为什么?”

  “到一个朋友那里闲谈。”

  “是谁?”

  叶平便愉快地笑着告诉他,说他在三个月以前,在人的社会中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戏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现代新妇女中的一个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个未来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满着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热烈,但又十分细致。她的聪明是惊人的,却不表现在过分的动作上。她有一种使人看见她便不想就和她分离的力量。她给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对于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当的认识。她很喜欢文学,她并且对于艺术也很了解。她常常批评法国的文学太轻浮了,不如德国的沉毅和俄国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说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书,她必定更喜欢俄国的作品。她有一句极其有趣的比喻:人应该把未来主义当作父亲,和文学亲嘴。她的确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见她,听了她的谈话——只管所谈的是一件顶琐碎顶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个不凡的女人是没有的。她能够使初见面的人不知为什么缘故就和她非常了解了。

  他的朋友忽然开玩笑的样子打断他的话:

  “那末你的恋爱观念要动摇了。”

  “不会的,”他郑重的说:“她给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觉得她是一种典型。我除了表示惊讶的敬意之外没有别的。我并且——”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他不愿意任何人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爱人,所以他对于她的丈夫——帝国大学的法律博士,目下党国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个曾称呼他“拜伦”的徐大齐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讦的说:“他不配了解她,因为他从前只知道‘根据法律第几条’,现在也不过多懂了一点‘三民主义’,他在会场中念‘遗嘱’是特别大声的。”

  他的朋友带点笑意地听着他说,在心里却觉得他未免太崇拜这个女人了。

  这时马车已穿过了一道厚厚的红墙,并且拐了弯,从一道石桥转到河沿上,一直顺着一排光着枝的柳树跑去。许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灯从车篷边晃着过去,有时北风带着残雪打到车篷上发响,并且特别明亮的一个桃形的电灯也浮鸥似的一闪就往后去了。叶平便忙伸出头来去向车夫说:

  “到了。那里——”

  车夫便立刻收紧了缰带,马车便退走了两步,在一个朱红漆大门口,在一盏印着“大明公寓”的电灯下,停住了。

  他拉着他的朋友一直往里去。

  “这公寓很阔。”

  “并且,”他微笑着回答:“我的房间比从前的寝室也‘贵族’多了。”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