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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蚀(6)


  女仆进去了,守在那里的男人,就了玻璃窗整着领结。光滑的头发,衬了硬而白的领子,穿了入时的礼服,如一个男装展览中的雇用者。

  她用较轻的脚步从里面来了,远远的看到了电灯下他那肥白的脸,就知道是那一个,待要退回去,早为他看见打着招呼了。

  “朱小姐,今天淋了雨吧!”

  “没有什么,多谢你。”

  “时候已经不早,该去了呢。我是特意来接你一路去的。”

  “我想——”

  想着找出不和他同行的理由,可是已经不可能了,脸急得有些红起来。

  “就一齐去吧,路是远的,下着雨,黄包车会污了你的衣服。”

  “那就请你等等吧。”

  在三两分钟之后,她穿好了衣服出来,走进他那仅有两个座位的汽车。那个男人纯熟地运转着,当着向左面湾的时节,她极力撑住身子不要偏到那边去;可是到了向右转着湾,他却故意地更把他的身子挤向这边来。她又是只能忍着,后悔着不该见他,想想那时若是要女仆问清楚就好了。可是追悔是没有一点用,她恨着自己。

  到了那饭店,她急急地走下来,可是他把车停到路傍,立刻赶到她的身边。守门的仆役,露了和蔼的笑,接过去脱下来的外衣,就放在一起了。她想说一句什么话,又没有能说出口,只好随了他再走进去。

  这里对她是生疏的地方,从也没有来过。华丽的屋饰和光耀的灯在使她觉得一点头晕,而那光滑的地板,使她在走着路的时候,永远不敢放大了步子。

  他们走向那一群同事之中,平日都是那么看得惯的,这晚上都不同了。那一群人也把眼睛向了他们望着,觉得一点惊奇;而那个肥白脸的男人,故意显出他的骄矜来。

  他们招呼着,然后都就坐下来。

  这里有这么多发亮的东西,照了她的眼睛,刺了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说起话来是那样的不自如,笑起来也不成样子。她是有些失措,不知该怎么样才好。那像鬼哭的音乐又起来了,她真是觉得起坐不宁了。当着那被欢送的来了,旁人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可是她又想着不该那么快坐下来,又站了起来。但是随着大家又坐下来。她仿佛记得吃了一餐饭,她随时都把眼看了旁人,而那个肥白脸的人三番五次地献着殷勤,把一些东西送到她面前。有些她真是不喜欢要的,可是又不大好意思拒绝了他,也就留了些。在吃着的时候她没有能细细地咀嚼,很快地就咽了下去。她早就起始感到不舒服了,可是她还只能容忍着。

  后来那个肥白脸的人来求过她的合舞,她回答着不会,这是真话;可是那个人又说跳舞顶容易,只要试上一两次就可以,而且他就可以把她教会了。“那么来就来吧!”她自己想了,她就站起来,那个男人抱了她的腰,拿了她的手。她想缩回过来,可是又晚了。她几次把脚踏到他脚上,还有几次几乎跌到地板上去,那个人拉她起来,一个影子在她的脑子里一闪,她就想着:

  “他自己现在做些什么呢?”

  可是一声大鼓立刻把她的想念震破了,细长的铜喇叭正朝天响了怪调子;她是昏迷迷地在那里转,一些人和一些柱子都在她的眼前旋动,当着音乐停了,她的腿差点软下去,那个人扶了她走向座位上去。

  她实在不能支持了,她的头伏在桌上,有的问她:

  “觉得难过么,朱小姐?”

  “还好,还好。”

  在说完了的时候她就抬起头来,像是有一群金色的星星,在眼前浮动,随又疲惫地垂了头。

  到从那里出来的时节,为夜风吹了,她才觉得一点清醒。原想叫一部车子的,伴了她的那个人又说着还是由他送回去吧。

  天还是下着雨,啊,不是雨了,是细细的雪粒。

  她只好又坐到那小汽车的里面去,夜是更寒冷了,她拉起来衣领。十字路口的红灯的光寂寞地照在地上,日间的喧闹像是也安眠了。

  “朱小姐,你冷么?”

  “有一点,不大要紧。”

  她觉得从背后他伸过来一只手,她立刻强横地用手推过去。

  “请你放庄重一点!”

  “这样子你可以暖和些。”

  “谢谢你,我不用。”

  那个人的手仍然想拢了她的身躯,她更气急地说:

  “再来我就要喊起来。”

  那个男人缩回去,嗤了鼻子笑一声,像是说着她的不识趣。无论如何,总幸运地是在平静的情形下,回到了她的住所。

  本来是要道谢的,却什么也不说笔直地跑进去。迎在那里站立的是在想念中一闪的人,他的脸红着,用沉重而哀忿的语气说着:

  “我知道你一定要坐那个人的汽车回来,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每天早点离开你,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看,这是什么时候?两点半钟,你刚才回来。难说一顿饭要吃得那么久的时间?——”

  她听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眼泪都满了眼。他望见了,停止了说着的话,把她抱在怀中问着:

  “怎么了,玲玲?不要不说啊,你该告诉我,告诉我,……”

  她立刻把头俯在他的肩上嘤嘤地哭起来。她像是有千万种的冤屈在心中,她哀伤地哭着。

  “我要辞掉我的事情了。”

  “为什么呢?”

  “我不要干下去。”

  “玲玲,为了我们的将来还是要忍苦的。”

  “是么,这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她睁大了眼睛,把头抬起来问着。

  “是的,你该忍下去。”

  猛然地又把头贴到他的胸前哭起来,他的两只手臂,没有那力量使她那打着抖的身子安静下去。他的眼睛里也滚出两颗泪珠来。

  细细的雪粒,为风斜着吹到玻璃窗上,响了低微而又密杂的声音,像永远也不会落得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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