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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场(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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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是这么说,还是公事公办好,大小您说出一个数目来,我也好回复人家。” “随您跟他们去说吧。” “这个数目怎么样?” 她打着手势,先伸出两个指头,随后又伸出五个来。 “好吧,您看着办吧,怎么办怎么好。” 他觉得有一点不耐烦了,他虽然是穷困,也犯不上拿自己的孙女当货物一样地讲价论价,若是不为拴儿那孩子娶媳妇,他是绝不会收别人一文的。 “那么我走了,您听信吧,拴儿的事我也再问问,也得探听探听人家要多少钱啊。” “好,您多分神吧,将来一块儿再谢。” “只要我把事情顺顺当当地办妥了,喝盅喜酒,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撇着八字形的脚,她走出去了。 由于刘三婶的热心,这两件事都在一月内成了。妞儿的出嫁,他收了二百元的财礼,给拴儿娶媳妇,他又化出去一百五十。再加上那一天的挑费,还有给妞儿事先买了点子陪嫁,他就负了放印子钱的三十块钱的帐。可是他却是高兴的,两件“大事”都在他的眼前办得妥妥当当了,而且拴儿那孩子,自从娶了亲,也不到外边耍去了。那个媳妇呢,比起妞儿来可差上天地,是长着粗眉大眼惯于打情骂俏的一个女人。她的嗓音是尖得有点使人听了不耐烦,那泼辣的神情,是一眼就可以望到。这是他所不满意的地方,可是看到了那一对少年夫妻那样合好,也就罢了,心中想着:只要他们美好也就是了。 他办完了事五天,刘三婶就搬了家,临走的时候还到他房里来辞行。 “唉,住得挺好的,您就搬了么?” 他像是很动情似地说。 “您可不知道我们当家的那点狗脾气,没有个常性,到那儿也住不上一年二载的。” “我可真得谢谢您让您费心,办完了两件大事。” “您可别提那个,只要不受抱怨就是了,咱们是后会有期。” 当她坐上车子走的时节,他还殷勤地送出了大门。 日子一天一天地溜过去,拴儿媳妇的性子也一天一天地大起来。老头子就是装聋做哑吧,那一共才只两间的房子也被她叫喊得像是要塌倒了。拴儿那孩子呢,想不到又是一个在女人面前最无用的男子。有的时候,还会帮了自己的家小在说三说四。他不说一句话,忍着气,渐渐地都会骂到他的头上来。他想到发作的,可是这年头,——他一想到这年头他就忍下了。这年头是下犯上的年月。自己想着顶多也不过十年八年的活着,到时候撒手一死,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妞儿可是好孩子,只要她在婆家舒舒服服也就好了。那孩子心好,是绝不会遭恶报的。 他自己提了酒碡碌到街上打了四两莲花白,买了三大枚的果仁,便又回来了。他独自喝着,用手指剥去果仁的皮送到嘴里。他有多少年是未曾喝过酒的,但是现在他却有了“一醉万事休”的想头,于是就又来喝着了。 那个泼女人会更扬高了声音骂着: “…好啊,灌猫尿吧,一天也不知道点别的!我算是前世来缺德,这辈子嫁到你们戏子家里来现眼……” 他都分明地听到了,那末了的一句话,使得他跳起来,这种辱骂是他从来未曾有的。他想跑过去当面问问她,可是才迈了一步,就好像有人说:“不必生气吧,再喝上两口,你就会舒舒坦坦地什么都忘了,你不是生气的那个年纪了,养点精神,多活上两年吧——” 于是他又站住了,他把酒碡碌对着嘴喝了两三口,他就感觉到一点美丽的晕眩了。一切都变成好的了,那再不是一个女人的嘈闹,而是有韵律的歌唱,使得他飘起来飘起来,渐渐地他歪到炕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是下半晌了,虽然没有吃中饭,也不觉得饿,揉着眼睛坐起来。突然有着颇熟识的声音在耳边响了: “爷,我回来了!” “这不是妞儿么,”他心中想着,“她不是嫁了出去怎么回来呢?莫不是我还在做梦?” 可是转过脸去,屋门外正是她走进来了。她带了一件包袱,穿着一身红,到了他的前面。 “妞儿,真是你回来了,你好啊?” 她坐下去,她没有说话,她的眼圈却红起来。 “您才睡醒么?” “唉,可不是么,那一家还好么?” “好还好的,就是——” 她才要说出来,又吞了下去,她的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就是什么呀?——孩子,你说下去!” “我当的是房,……” “怎么那个养汉婆给你保了这门亲!” 他的声音打着抖,他的手也是战颤着。 “那个人对你怎么样吧!” “您看看——”她说着,把袖子挽了起来,他模糊地看到了青黑的几条手印。 “好他小王八蛋,他妈的欺负人……” 他又暴跳起来了,可是妞儿却说: “您不用生气,这是‘命’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掩起脸来哭着,他重复坐下去,呐呐地用轻微的声音说着: “这是‘命’,这是‘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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