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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群者(2)


  但追悔立刻就上来了,想着为什么在才见面的时候,不来用日本人说中国话的那种腔调,如同每天他在车站上所应用的,来说着话呢?若是那样定然可以免去这许多烦恼吧。现在再改过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的了,倏然间他记起了坐在一傍的主人森川,就想起来说那样的话,也许是不容易张开嘴来的了。

  他坐在那里,从袋里取出一支烟来抽着,他极力装成安详闲逸的样子,他听到森川用着真是生硬又不准确的话和那个李太太在谈着,因为一句半句话,森川就觉得窘迫似地做出了似笑非笑的脸。他于是把眼睛望了这房中所有的人,他发觉了其余的客人们较之主人对他是更亲切一点,虽然他也想到了他们是在疑心地,或是在以卑夷的眼光看着他。一时间他对于这原因有点茫茫然,他想不出为什么会是这样子,但是渐渐地他知道了,他知道在心中还有一点未泯的对祖国的眷恋。

  他已经隔绝了一切旧的友人,孤另另的一个人,终日伴了他的也是那个日本妻子。虽然一日间他能见不少的人,和他生长在一个国度之内的;可是他不能说着那样的话,他要隐藏了自己,要别人弄不清他,同时,武装的日本军官,也有意无意地投着监视的眼光。

  他下意识地把茶杯举到嘴边,他的心,起始在感觉着有一些沉重了。

  这时候,女主人也在客厅的门口出现了。她就立在门口频频地行着礼,她是才从厨房里出来,说着因为亲自烹调,所以没有能来招待客人。

  所有的客人都站了起来,回着她的礼,于是又都坐下来,女主人也检了一张木椅坐下。她是肥胖的,脸发着红,想为炉火烤得热了,她在喘着气,用手绢为自己摇着。

  “森川太太是了不得的人,做得一手的好菜。”

  他以半庄半谐的语气说着,可是为别人听着却多少含有了一点谄媚的深意。

  可是被说着的人和主人却露出高兴的笑来了,其余的人,像是因为不得不笑而勉强地笑着了,这使沉寂的空气顿时喧闹起来,于是他得意地又说着:

  “日本的太太比我们中国的——”

  他才吐出了这几个字,就顿然地停住了,他知道所有的客人在朝了他望着,虽然他没有敢正经地看着,在偷眼观察之中。他清楚地望到他们是望着他,以怀疑的眼光,但是他那狡兔一样的机敏,就立刻补着说:

  “日本的太太真是能干,什么都能做,尤其是善于烹调,”他摸摸自己的胡子,“因为武士道的缘故,日本男人必须要自己的妻来烧菜才能吃,现在,——啊,现在虽不是从前那样,也就养成了日本女人做菜的本领。”

  在说着这些话,他一直是匆忙着的,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想如何才能掩过去方才的失言。最好还是能在谈到日本的时节加上“我们”两个字,可是又像为什么哽在喉中,却不能轻易地吐了出来。把这些话都说完了,他又无由地笑起来,他的笑是不必需的;可是他张大了嘴笑着。两颗金的假牙在反映着一点点的灯光,张开的嘴是一个无底深的洞,笑的声音虽是雄大,却显得那么空洞,那么无着落地,如一个人行在山谷之中,独自听着自己狂啸的回音。

  森川露了一点满意的笑容,或者因为他是主人的原因,被赞扬的森川太太,听不懂中国语,可是看到了他的笑,也勉强地用手绢掩着嘴,使鼻子到嘴角的纹更深陷下去。他就用那流利的日本语,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带了小儿女一样的忸怩,森川太太又说着抱歉的话退出去了,因为她还要再到厨房里去。

  他的额上还是渗着汗,又取出手绢来擦着,在低下头去的时候,看到悬在金表练上的两块绿翠,于是他又想到近来过着的优越生活,只是月薪,就有四百金票的数目,所以对于一切,也只能淡然处之了。

  但是他的忿怒还是在胸中激荡着,他的心上有着难举的重压,他仔细地看着那一群人,——那里面是不包含主人森川的——他觉着那个年青男人是更凶狠地以恶毒的眼光望着他。那是一个二十岁以上的青年,黑黑瘦瘦的一张脸,没有张过一次口,也没有露过一次笑容,——这是真的,因为在才见着的时候他就注意着。——像这样的青年,当事变之后,在这里不知有过多少。在他的管辖之下,他可以施以搜查检举;若是有一点什么可以误会做“义勇军”的活动者,便可以加以死刑。可是现在,他却忍受了这如长矛一样的眼光,刺着他,像是朝他斥骂着:

  “你,你弃了你的祖国,弃了你的姓名,——为了自己的荣华,你把和你在一方土地上的勇士陷害了,——以那鲜红的血来使你有辉耀的光采,以那枯骨来架起你的位置。——你不惜把你的仇人认成救主,啊,那是什么样凶恶的救主啊!可是你,你供着他们的奔走,你成为他们得力的爪牙,你……”

  他为愤怒燃烧着,这些话虽然是没有骂出口来,却也清清楚楚地悟到了。他也是有着火一样的性子,他不能过于容忍,他想大声地叫出来……

  叫出来些什么呢?要说明自己仍然是一个中国的公民么?可是他仿佛在脑中显出来那张名片,印了山村正义的四个字,每一个字的笔画都变成又黑又大地,盖了他整个的身子。那么就以不该来侮辱皇军的官员为口实吧;可是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就打了一个寒战,他也并没有想到这样来说。

  但是来取如何的对策呢?就要如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来忍受这凌辱么?真若是一个上天生下来便有残缺的人,也就可以过去了,可是他也不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和一切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于还有着高人一等的机智么?是什么使他噤然着呢,好像他是在迷惘着;可是才一思索,就找得了那原因。他知道自己只和沉默着,在别人还没有戟指怒骂之前,他是什么也不能说了。

  那落在心上的呵责,沉重地一下一下都刻印在上面,他的脸红涨着,呼吸是几乎塞住了。他看着别人,好像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他的苦处,不止在这里,就是整个的世界上怕也找不到一个可告衷曲的人,他就只皱了眉头,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声不响地兀自坐在那里。

  这时候下女走来报告着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请客人们和主人到餐厅里去。于是他也随同其他的人站了起来,他回望着那沙发的一角,本是柔软的,在他却感觉到如铜铁一样的坚硬。他蜷坐在那里,没有动一动,整整也有了一小时以上。当着他立起身来的时候,他觉着轻快了,他耸了耸肩,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走向餐厅去。

  他检定了近着主人的一个坐位,长桌的那一端,留给女主人,顿然他想到了使心际轻松下去,必须做成一个哓舌的人。于是他看到那其余的客人如何不惯于吃着道地的日本饭菜,他便加以详尽的解说;说是那油晃晃的汤,多么适宜于一个抽烟的人,可以洗涤脏腑的毒质;说是那一块生鱼有多么宝贵,只有在日本××地方才有得出产,还有这样的菜,那样的菜,由于他的点缀,都成为多么美妙的食品。他可是饕餮地吃着,如日本人一样地大口地向嘴里送着饭,在这时候,他还要匀出空闲来说着赞扬的话。

  看到别人一点惊讶的样子,为了他为主人斟酒,他便解说着这如何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不同,在日本的筵席上,客人是需要为主人满上酒的。

  到了“鸡素烧”也端了上来的时候,他又是活跃地做着他所能做的事,他熟练地把那圆锅涂上了牛油,把葱和牛肉铺了上去,然后就加上了糖和酱油,他咂着嘴,他的脸上浮着微笑。到了可以入口的时候,他分给所有的客人,自己也取了点,有味地咀嚼着。他觉得满意,这笑蔽去了心上的窘迫;可是当着那个年青人朝了他瞥着一眼,立刻他的心又沉重起来,他看到的是更恶毒的眼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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