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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李涵秋 > 广陵潮 | 上页 下页
二七六


  一宵无话。第二天又跑去访朱成谦,谁知朱成谦得了柳春的信函,已忙着向码头上迎接。便是似珠的母亲,也十分欢喜。朱成谦登时雇了几十名挑夫,摆着队向城外进发。因为知道似珠的行李什物,足足有百十多件,人少了不摆挑抬。朱成谦在众人当中,伸着头,垫着脚,只顾向运河里眺望,总以为他们夫妇,必然坐着头号官船,一直向城边驶近。及至等到晌午以后,汽笛一声,从上流溜下一只小洋轮来,挑夫一声吆喝,争着向船上去跳。朱成谦兀自拦着说:“明太太的箱笼,只点点轮船,如何装载得下。”

  刚说这话,蓦见船上的人,纷纷上岸,当中竟有明似珠同柳春携着手摇摆跨上跳板。朱成谦虽是觉得奇怪,却少不得迎接上去。众挑夫知是明太太到了,一声吆喝,团团围得近前,你嚷我叫,争着问太太的什物,放在那里?明似珠转摸不着头脑,连连向他们摇手。众人那里肯听,依旧嚷闹不已。柳春瞋着向朱成谦问道:“这些汉子是打那里来的?”

  朱成谦忙陪笑说道:“这些人是我雇来替太太挑抬行李,太太分付一声,好让他们动手罢。”

  柳春听见这话,怒从心起,重重向朱成谦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谁叫你多这事的?我的信上,可曾分付你没有?你这不是有心消遣我们。”

  朱成谦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呆呆望着。挑夫见没有什物可挑,耽搁了他们半日功夫,一齐围着朱成谦,向他讨钱。明似珠望着柳春一笑说:“我们走罢,不干我们闲事。他既能将他们招呼得来,自然会将他们打发得去。”

  说毕,真个进城去了。朱成谦满口分辨,那些人谁肯干休,将一件长衫,扯得粉碎,还被他们捶打了好几下子。后来经人劝解,朱成谦方才脱身,抱头鼠窜,跑入明似珠家里。明似珠正憋着一肚皮闷气,却好借他发泄,骂了一顿,赶着他出了大门,以后永不许他来往。可笑朱成谦挟着满胸欲望,准拟明似珠挟重赀回来,只消稍稍分润给他,便一生吃着不尽。不料事出非常,在路途上,被人拐逃而去。在明似珠同柳春固然大大晦气,便是朱成谦也就没有栖身之所。后来依旧挂起招牌,行他的医道,穷得有衣没袖,有裤无腰,日食三餐,尚且混不过去,那里还有这笔钱去租别人的妻子呢?少不得同田福恩悔了契约。田福恩知道同这叫化子也打不出三碗冷饭,只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另设别法。绣春由此转保着干净身体,没有做文明同胞的指望。

  再说伍晋芳赋闲日久,家里食指浩繁,所入已不敷所出,镇日价穷愁缭绕,轻易也不出门。幸喜他的夫人朱二小姐,才能出众,替他操持这分家务。又因为同县知事太太俞氏,打得火热,有时同那周知事会见,他毫不避怯,侃侃谈论,说出话来,比寻常男人家还有见识,周知事也佩服他了不得,因此朱二小姐遂拿出手段,在地方上干预干预词讼。终年所得,狠是充裕。因此公馆里一切用度,不形拮据。伍晋芳乐得坐享其成,也不去管束她。便是管束她,她也不信。日前听见她姨侄女儿转回扬州,又知道在都督府里卷了好些财产,特地坐了大轿,前来拜望。及至会见似珠,方才知道有此一番变故,外面虽然装着替她扼腕,心里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当时便淡淡谈了几句闲话,不肯久坐,就随着原轿转回来了。伍晋芳知道这事,也笑着说道:“似珠小姐无故的骗真都督,自以为合算了,谁知那个船户冯大,又无故骗似珠小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论天理原该如此,特是冯大也未必遂坐享其成,还怕有骗他的人,也未可知,你们尽瞧着罢。”

  朱二小姐也笑道:“我瞧似珠她是享福惯了的人,凭空遭此打击,终不能遂安于室,我怕她不久就要有别的事故发生了。”

  不表他们夫妇在家里闲话,似珠的事迹,一时传遍了全城。有笑她的,有可惜她的,议论纷纭,不一而足。明似珠果然同柳春在母家住了几时,所剩的衣服首饰,均皆当尽卖绝,渐渐有些支持不来。背地里狠同柳春闹过几次,说她不帮着自己打主意,坐吃山空,怎么是个了局。柳春皱眉说道:“你叫我怎样呢?难不成去做强盗。你不是说过的,凭着你的这副脸蛋儿,不愁没有弄钱的方法。这一会子,又来向我薅恼了,可见你说出话来,没有凭准。”

  似珠冷笑道:“好好,亏你这人,便全靠着女人混饭给你吃,你便连一点屁用没有,便是买几个女孩子,去充当父兄,也须那父兄有些本领。这一碗龟饭,也不容易混得到手的。我请问你,你家里的父母,也不曾死净了,为何光赖在丈母这边,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柳春急道:“我那老子,他的脾气,你有甚么不知道。他看见我,像是仇寇似的,恨不得拿刀劈我几段,你还想去同他开口,开口也是没用。”

  似珠笑道:“他不来理你,你不会跑去寻他。我们总算是他的儿媳,没有个放着儿媳,老远住在人家的道理。”

  柳春想了想问道:“依你的意思,难不成想跑回去,过那受罪日子?你的性情又不好,万一他们有个闲言闲语,你也容纳不下,包管不到三天,就要闹得个翻江搅海。”

  似珠摇手笑道:“这个你不必替我担心。人生在世,谁保得一世没有蹉跌。我做都督太太的时候,自然要使点威风出来,如今也说不得了。既到你家去做媳妇,少不得就要低声下气,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也不妨事。俗语说得好:嫁鸡逐鸡,嫁犬逐犬。我的母亲她又没多积蓄,不能累她老人家养我们两人。”

  似珠的母亲听见他们在房里说话,也就恻恻的走得进来,点头说道:“似珠的话,原也不错。论我那里舍得你们,白白的赶你们回去。只是事已如此,也叫没法儿罢了。我们亲家他是个经纪的人,各事省俭些,也不能怪他。亲家太太他是明白的,终不能忍心,不问你们夫妻的死活。我替姑老爷一想,明天回去同亲家太太斟酌斟酌最好。虎毒不食儿,道不得个他们便拦着门,不放你们进去?”

  ……柳春经他们这一番说项,不觉心里活动了许多,真个便在第二天跑回去见他母亲龚氏,龚氏见了柳春,兀自欢喜不尽,赶着问长问短。柳春便涎着脸儿,将似珠要回家来住的话,说了一遍。龚氏笑道:“这是应当的事,有甚么依你不得。前番转回扬州,我早就有这意思了,不过瞧我那媳妇神情,匆匆忙忙,在家里坐不到一大半日,便赶着要走。难得她肯发心回来侍奉我们,我心里狠是欢喜,休得你那不懂人事的老子,他巴不得你们老远住在外边才好呢。叶落归根,他那里知道儿媳终久是我们儿媳,万一过几年,养下一个孙孙,那个更叫我称心了。你回去便告诉媳妇,由她订个日期,便搬了回来也罢。我将对面一个房间,收拾出来,先前是你姐姐在家里住的,他们的心眼儿同你一样,也因为住在岳家不便,老早跑回去了。我是跑掉一个女儿女婿,收回一个儿子媳妇,毕竟总算是扯直。”

  彼此计议已定,果然择了一个上吉日期,柳春同他妻子似珠双双到家。在先柳克堂并不知道这事,这一天刚坐在铺子里,忽见家里来了一个傭妇,说是请他老人家回去见礼。柳克堂听见这话,登时双脚齐跳,嚷道:“这个如何使得,简直是跎了老虎来吃人,我能有多大家私,给他们夫妻俩挥霍。”

  又望着那傭妇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太一声,权且当我死在外边,再也不回家来了。我也没有这般福分,享儿媳的好处。”

  ……说毕气生生的坐在一边发怔。内中却好有个同事的,向他劝说道:“克翁,你这样办法就错了。你的令郎,总算是你亲自所生,他们既然回来,也没有赶他们出门的道理。好在经济这方面,大权在你手里,你不给钱他们,做儿媳的敢来抢夺你的不成?依我主见,径自回府去走一趟,免得坏了父子的感情。”

  柳克堂不得已才随着那个傭妇,一步一步的踱回家来。龚氏笑嘻嘻的说道:“你回来了,你那媳妇等着拜见公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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