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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李涵秋 > 战地莺花录 | 上页 下页


  §第三回 公子芙蓉消遣法 美人桃李艳阳时

  孟老先生当时忽然看见书云小姐扯着他的衣袖要同他讲话,赶忙拂拭老泪,哽咽说道:“孩儿,你有甚可说,不妨同老父斟酌?你父亲没有不依你的道理!”

  书云小姐这才重立起身来,一手指着他的姨娘春莺说道:“父亲你适才不曾听见姨娘的言语么?他为孩儿计较,孩儿不能驳回姨娘,说姨娘不是。只是人各有志,孩儿平素承父亲教训,虽然不能及得那古往今来义烈的女子,至于那‘从一而终’这句话倒还讲解得明白。林家夫婿不幸夭亡,论理,做女儿的便该相从地下……”

  书云小姐刚说到此句,孟老先生益发肝肠寸断,忙哭着拦道:“哎呀,这个如何使得!好孩子,你难道只知有夫,不知有父了?你父亲行将就木,子嗣尚虚,不过眼前只有你一个女孩儿,慰情胜无,聊以承欢膝下;你万一竟存了这个念头,这不是立刻催着你父亲往死路上走吗?雀屏选婿,业已闹出这般惨局,那嫉忌我的,早应该讥诮我衰年命蹇。你如若再决计一死,我便偷息人世更无生趣。老实说,与其我望着你死,不如我先死了,落得一瞑不视,不见不闻。”

  孟老先生越说越苦,不由的竟放声大哭起来。春莺暗暗好笑,忙走过来假作劝慰说道:“老爷你再往下听去,小姐适才的话还不曾说完了呢,你不明白小姐口气,他并非真个要死,不过这般说说罢了。一个做女人的,丈夫一死,自家都跟着去死,照这样说法,世界上早应该没有寡妇了!人家都笑我痴呆,照我们老爷这样锯倒树捉鸦的见解,真个比我还痴呆十倍。”

  春莺这一番轻跌巧播的话,竟将房中的仆婢有说得笑起来的。孟老先生果然才收着眼泪,只管凝睛向书云小姐瞧看。书云小姐也不理会春莺,重又垂泪说道:“父亲快不要为女儿伤心,女儿也知道父亲这意思,一时间如何肯舍着父亲去觅死路。只是有一句话要预先同父亲讲明白了,父亲不阻拦我,女儿自然知道感激父亲恩典;就是父亲阻拦我,女儿既已定了主见,所谓‘三军可夺,匹妇之志断不可移’,女儿也必孤行其是。父亲先前不是说的,明日清早向那边贺喜,如今噩耗传来,不料易贺为吊。女儿此时索性禀明父亲:父亲去时,女儿决意随着父亲前往,抚尸一哭,便在那里守孝。生为林氏之人,死作林家之鬼,也可以省得背地里轻薄唇舌,或竟疑惑你女儿别有用心。须知道暮作孤鸾,朝歌飞雉,那些忘廉丧耻的举动,在稍有人心的尚不肯出此,何况女儿也曾略涉诗书,深明义理,安敢偶一不慎,贻近人之口实,落后世之骂名!只是自此以后,一别庭闱,尽节日长,承欢日短,按之方寸,悲痛万分。伏乞父亲谅我节孝不能两全,慨然俯允,则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百世为儿难酬恩谊。”

  书云小姐说着重行跪下地去,用手抱着孟老先生双膝,哀哀欲绝。书云小姐虽然说了这一番话,还深恐他父亲舐犊情深,未必毅然答应。谁知孟老先生在这个当儿转收了眼泪,仔细捧着书云小姐的脸庞望了又望。望了好半晌功夫,忽然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转将房里的人吓了一跳,便是春莺也觉得出自意外。大家互相厮觑,默不一语。孟老先生笑毕之后,一把将书云小姐扶得起来,正色说道:“好儿子,好儿子,你真个有如此见解,这是成圣成贤的道路。不料你这点点年纪,竟能造就到这个地步,你父亲年虽老迈,安敢阻拦你,不让你成就一个完名全节的女中圣贤!好儿子,你有这种学问,我转要伏地拜你,何能再容你跪我!这不是折杀老父了么?快快站起来,我们好商量此后进行方法。”

  书云小姐听见他父亲这番赞语,虽未免觉得有些过分,然而见他父亲已经允许,真是感入骨髓。想起鞠育深恩,又未免伤心落泪。只不过春莺同那些仆婢们却猜不出孟老先生何以竟狠心至此?一个女孩儿要向人家去守节,他老人家不哭而反大笑,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孟老先生一把将书云小姐推坐在椅上,自家也对面坐下,慨然叹道:“你虽然有此美意,还须得我停回前去向亲家夫妇那里说明白了,料想他家也是仕宦之族,听见这话,没有不乐从的道理。但是你既过去之后,一时不见得便能回来,所有钗钏首饰、衣服箱笼,总须收拾收拾。此时便随着我一径同去,未免过于仓猝。你依我说,我也不能再等到明早过去往吊,此刻便行前去,你尽管在家等着我。适才你的姨娘还说要预备玄色外褂,这殊可以不必,就命你的姨娘陪你一陪。此时也有三更以外将近四更时候了,大约天明我便回来接你。”

  说着便分付外边斋夫伺候。俄倾之间,点齐灯火,孟老先生带了两名跟人一直径向林府而来。

  这一夜,林杰家里灯烛辉煌,通宵达旦,上下人等异常忙碌。门丁见孟老先生已到,随即进去禀告林杰。林杰将孟老先生延入大厅,相见之下,彼此涕泪纵横,失声痛哭。孟老先生坚意要向焕华停尸之所一走,林杰也不能拦他,只得在前引导。内眷听见孟老先生到来,大家都暂避在灵床之后。孟老先生一见了焕华尸身,说不尽心中惨痛,这一哭也就竭情尽致。家人们等孟老先生哭毕,拧着手巾近前给孟老先生擦脸。孟老先生便坐在房里,将书云小姐要来吊孝守节的主意一一告诉林杰。林杰骤然听见,兀自半晌不能回答。谁知这一番话已被灵床后面林氏夫人听得明白,也顾不得同孟老先生不曾会过,不便相见,转嚎啕大哭,奔得出来。孟老先生同林杰都吃了一吓。林氏夫人悲悲咽咽同孟老先生行了初见的礼,哽咽说道:“适才亲家的言论,妾身已听得清楚,不料我这媳妇有如此的贤德,叫人异常感激!只可惜我家焕儿福薄,不能消受这样贤德妻子,他竟自溘然长逝,不但将我们夫妇抛下,还累着那边小姐这点点年纪便守了孤孀。在愚夫妇的意思,儿子既死,何忍再累那边小姐到我们这里替他守节?今承小姐不弃,竟愿光降寒舍,永矢冰心,倒不能拂贤小姐这番美意。好在愚夫妇这边虽然算不得世家大族,所幸尚有薄薄田产,小姐到这边来,或者不愁温饱,就请亲家回去转告小姐,明天愚夫妇这里便用花轿到尊处迎娶。等小姐过门后,再将焕华儿入殓,好让焕儿在九泉之下也自欢喜。”

  林氏夫人说完之后,重行走近焕华灵床,放声大哭,嘴里断断续续的还将这事告诉焕华,越说越恸,几次昏晕过去。所有内眷也就从床后都走出来劝慰。孟老先生见此光景,不能久坐,也只得含泪同林杰作别,林杰送至门外。

  其时天已大亮,晓日将升。孟老先生回去,少不得同书云小姐预备一切。果然将近午牌时分,林家的花轿鼓乐业已到门。孟老先生知道焕华在戌时大殓,不能耽搁。可怜书云小姐早已洗除脂粉,屏脱簪环,身上却穿着大红衫裙,登时上了彩舆,一路上哀哀欲绝。这时候全城都知道这事,无人不替书云失声叹惋。还有许多人赶到林府观看热闹。林杰这边既要替儿子料理丧仪,又要为媳妇置备吉礼,还喜得他家钱财富有,亲友众多,一夜之间,各事都还办得妥贴周到。书云小姐彩轿到门,已有许多仆妇簇拥着新人升堂。书云小姐哪里还忍得住,早就放声痛哭。除得林杰夫妇悲痛自不消说得,是凡在林府致吊的人,见这惨状,莫不泪随声下。那一片哭声,也就仿佛山摇地动。不说别的,众人眼看着书云小姐其时登毡谒见翁姑,上首便另有一个仆人捧着焕华灵牌,书云小姐便立在下首,双双行礼。这一层举动,就足使石人落泪,铁汉酸心。然后书云小姐重又对着灵床换了妇人妆饰,身着缞麻遍拜亲友。大家看见书云小姐生得端庄秀逸,莫不交口赞叹,一直等到焕华入殓之后,方才略事休息。孟老先生因为哀伤过甚,触动他痰喘旧疾,便不曾亲自送他小姐过来。书云小姐三朝已过,也曾回去过一次,问候老父。自是以后,书云小姐便做了林家一个青年守节未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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