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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赵珏见他已经答应,心下十分欢喜。方钧又将众兵士安慰了一番,叫他们勿得乱动,一切总候我的命令,不至有误。众兵士们听见这话,不由欢声雷动,大家各归队伍。

  方钧当晚又发了许多银两,分付那些什长买了许多酒肉,做个犒赏筵席,庆贺早间胜利。这一晚只把个刘镛乐得手舞足蹈,酒到杯干,吃得酩酊大醉,不曾终席,他兀自呕吐狼藉,别的兵士们将他扶入卧榻上睡了。赵珏同方钧在席间一递一杯的对酌。赵珏百般拿话去挑逗他,替他解释愁闷,方钧依然郁郁不乐。郝龙坐在旁边,也猜不出他是何命意。大家吃了一回,约莫有二更时分,方钧便催着收了酒宴,各自转回营房安歇。那些兵士们虽然欢呼畅饮,然而方钧的营规素来讲究,依旧轮番不时的在营外一带巡逻,怕发生意外变故。半夜之后,大家辛苦已极,陆续就枕而卧。

  第二天一觉醒来,刚是黎明,赵珏是心中有事的人,便自一咕噜坐起,正待下床,猛不防方钧营房里那几个伺候的兵士失声怪叫起来。赵珏大惊,顾不得穿好衣履,趿着鞋子跑过来查问。那几个兵士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讲话呢,说:“我们并不曾离开一步,怎生会将营长白白跑掉了,岂非怪事?”

  郝龙得了消息,也赶入房里,指挥他们不用声张,说道:“安知营长不是出外便遗,少停定会回营,你们这一吵嚷,转叫人没了主意。”

  众兵士听见郝龙的话甚是有理,遂分派了几个人向营外去寻觅。惟有赵珏心中明白,不觉失声长叹道:“天乐真是有血气的汉子,我赵珏对他多有愧色了!郝龙你不用过于把稳,你还瞧不出营长昨日的神态?他见众人不容他走,其时便成竹在胸,打算背着你们潜逃了。但是他这一走,路途之间很有些妨碍,我转替他不甚放心。”

  赵珏正在说话,刘镛已从房里跳出,双手揉着眼睛,大惊小怪的喊叫起来,说:“怎样怎样,营长会不见了?你们在营房里伺候的人都是死的?怎生营长悄悄出营,你们连影子都不知道!好好,你们若不将营长寻出来交还我,我先拿刀砍了你们驴头,然后再将我这颗脑袋也砍下来。营长这样人都白白跑掉,不想在军界里打混,我们还活在世上有什么意味呢!”

  刘镛愈说愈气,急得暴躁如雷,只吓得房里那几个兵士泪如雨下,说:“刘先生,我们谁还愿意营长走么?你要砍我们,砍了也好,从今以后,我们也没有别的指望,不如死了倒还干净!”

  这时候方钧失踪的消息,一霎之间已传遍全营。大家闹轰轰的都进来查问情事。赵珏深恐人心浮动,闹出别的乱子,先行将刘镛安慰好了,叫他将全营名册检点出来,等我来询问他们的宗旨。刘镛没法,果然将名册送至赵珏面前。赵珏先命各兵士都归队伍,然后站立在一座高处,先行演说:“方营长不愿归附南军的缘由,人各有志,便是我同他那样交情,也断断不能相强。至于你们此刻既已叛了北军,复行失了营长,这一营的人众也必须替你们谋一个下落。我此时的意见,营长虽走,将来总还要出来做事的。你们好容易编练成军,解散了也是可惜。依我的主意,不如径由我带领着你们暂时在南边领着饷银。然而我虽然抱这热心替你们打算,却不委曲你们,至于顺从不顺从,还凭你们各人意思,断不相强。我如今先按册点一遍名,以我的话为然的,便一例的站在左边;不以我的话为然的,便一例的站在右边。是站在右边的人,我依然发给你们一月恩饷,让你们好好归去,各安生业。我这样办法,便是你们营长听见了,料还觉得欢喜,不枉他辛辛苦苦训练你们一场。”

  赵珏当时宣布了这话,随即点起名来。其中情愿归附南军的,占了倒有大多数,向右边望去,寥寥的只有数十个人。赵珏大喜,登时按名发饷,将遣散的军士打发出营。然后又向刘镛劝说,叫他在南军里慢慢寻访方钧。刘镛先还不肯,禁不得赵珏百般安慰他,刘镛方才答应。部署已毕,赵珏便命刘镛依然督率全队在原处驻扎,自家骑了快马来向陶如飞弟兄接洽。

  陶如飞的欢喜自然不消说得,旋即同赵珏并骑到了旅部,会见旅长,将赵珏设谋获胜前后事迹一一陈述明白,又说到方钧不愿投效南军业已潜逃的话。旅长大喜,先向赵珏慰劳了一番,又道:“可惜方营长那样英雄,我辈不能将他罗致帐下,以后还须仰仗赵先生将他踪迹探访出来,我们得同他见一见才好。”

  赵珏一一答应。旅长坐了一会,便走转他的办事室里同那几个参谋斟酌,意思要将方钧那一营的兵队便归赵珏管带。大家听了,异口同声,都觉得这办理甚善。旅长旋即命人先将陶如飞唤至里面,将适才的话告诉他,命他向赵珏先容,“此时权且屈他做个营长,等候我将此番战绩详细报告政府,然后自然另有升迁。你出去须得将我的意思说明白了,他们当陆军学生的眼界甚高,委屈了他们,动不动就会发起脾气。你看那个方营长不是榜样?他们这种人,比你陶如飞却自不同。”

  旅长说完不禁笑起来,说得陶如飞满面羞惭,只得欠着身子答应不迭。当将这话同赵珏商议,赵珏也感着那陶旅长看待自己不薄,登时应允了。所有不足的人数,以后陆续添募,居然成了一支劲旅。

  说也好笑,北军闻人镜同那位副官,千方百计想出法子来将一个方钧弄得一败涂地,不但不能建树功业,而且孑然在逃,更不知栖迟何所?他们虽然折了一营兵士,却是甚中下怀,快乐无似。哪知南军自从方钧遁走之后,决不像前此回避不战,处处让着北军了。加着那边添了一个赵珏,他的军事学识却也不在方钧之下,没日没夜的偷着空儿就来攻击。北军始则也还勉强同他们开开炮火,后来迭次败衄,大家提着赵珏名字便吓得忘魂丧胆。不消半月功夫,这湖南一省,是当初被方钧占领的地方,到这时候都一处一处的退让出来,一直将闻人镜那几营兵队逼回岳阳城陵矶一带。闻人镜没命的打着电报,向四处乞救。此时长江上下游各督军,方提倡和议,谁人肯发兵来救他?只急得闻人镜束手无策,只得自家向南军要求停战起来。这些琐事,我也没有工夫去细细替他们记述。

  转是方钧自从逃出营门之后,孤行其是,表表不群。这个人倒也算得是个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人物。他这一走,颇关系着北边政局,我倒有些放他不下,不知他的主意究竟向哪一方避祸。谁知他在那个时候早已定了主见,他心里暗暗想着赵珏赴粤的时候,他的家眷依然还在福建,又知道那福建地方,兵连祸结,很不安静,我既已同他妹子赵瑜有了婚约,至今一共还不曾行着结婚礼式,徒然在外间东征西荡,不曾得着半点好处,倒受饱了满肚皮肮脏浊气。英雄气短,自然就儿女情长。我此时不如径向福建去走一趟,拜见了赵珏母亲,顺便就在那里同赵瑜结婚,岂不大妙!于是那天夜间,便在营里取了好些钞票,以及散碎银两,装在一个皮包内,轻轻踅出营门。所幸那些守卫军人因为多吃了几杯酒,夜深人静,兀自倚在门边睡着了,梦中听见方钧脚步声音,轻轻问了一句,方钧也不答应,跨上大路如飞而去。

  走至天明,拣了一所旅店,权行歇下。休息了半日,打点行路的办法,先前本拟由武汉东下,径往上海出口。又恐上海一带侦探利害,万一北军嘱付他们探访我的踪迹,我若前去,不是自投罗网?不如仍由湖南赴广东,再由广东转赴福建,虽则绕点道儿,路途之间还觉得平静些。主意已定,登时结束停当,便向粤中一路进发。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沿途听人传说,以及报纸上刊载的军事消息,知道北军叠叠失利,将自己当日所占领的地方一概仍归南军掌握,不由浩然长叹,暗念中国用人,万一都像这般颠倒,将来怎生同列强并立!眼见得这锦绣河山,未知闹到什么地步。且喜我今日已是脱离军界的关系,暂且歇一歇肩。大丈夫不能虚生世间,先行将这家室之好达了我目的,然后再相机行事。若能替国民出一分力量,少不得还要出山一走。但是我此时算已陷在困境,此去投奔岳家,论赵璧如妹子的为人,或不至遂以冷眼看待,惟是他的母亲湛氏尚不知他宗旨何如。然而天下事总不能预料,且待到了那里再看光景罢。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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