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李劼人 > 暴风雨前 | 上页 下页
六四


  “吴金廷!又是吴金廷!”大小姐不由冷冷一笑道,“我看,吴金廷简直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不如改口喊姨老表还亲热些!”

  “你的成见未免太深了,”郝又三倒老实笑了起来,“其实,姨表不姨表那有啥子关系?我之对于他,只在于他还能干。小学堂里一切杂事,全靠他一个人,这,你是没有看见过,不用说。上半年斑竹园那件事,不就办得很好吗?连老太爷都在称赞哩,你总晓得吧?”

  “自然喽!要是不能干,又怎么巴结得上呢?又怎能理着姨表妹的一条路子,就粘上了老太爷和大先生呢?又怎能来往得这样亲密呢?铁民就议论过爹爹和你。他说,你们都太好了,一点儿世故没有,爹爹是老好人,你是公子哥儿。他又说,像你们两爷子,要是遇着一个有心胸的厉害人,真可以一碗水把你们吞下肚去,变了屎屙出来,你们还摸不着火门哩。他虽然没有指名说哪一个人,我相信,这位姨老表就早已把你们两爷子都吞下肚里去了!”

  香芸自己也不由笑了起来。

  叶文婉打趣说:“罢哟!大小姐,我看你也差不多吧!”

  “莫这样说。比如像吴金廷这个人,随便他好大本事,他能蒙得住我的眼睛吗?”

  她哥哥说道:“莫夸硬口!要是你能够同他相处三天,就像同铁民相处那样,怕你还不是又投合上了!”

  他又补了一句:“还不是爱而不知其恶了!”

  香芸眉头一竖,似乎要生气了,却又回眸一笑道:“话没有说好,道理哩,倒是对的。不管啥子人,相处久了,终有一点投合的地方。”

  郝又三看着叶文婉一笑,少奶奶却将头车了开去。

  春喜进来说:“吴先生在堂屋门口等!”

  姨太太站在门槛内,正唧唧哝哝同吴金廷说什么,看见他走来,声气便放高了道:“你去跟妈说,后天我一定回来!”

  “说得到的,请进去了!”

  两个人走到街心,太阳射在身上,虽在隆冬,却有春意。两边铺子依然是蓝洋布布幛从檐口上直垂下来,布幛上绽着三四尺大的白布号字,大多是成都当时有名的招牌书家陈滥龙的手笔。陈滥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穷秀才,字写得并不见佳,但是能写大字;不拿架子;而润笔也便宜,只要有四两大曲酒,就写到六尺见方的字,每一字也只要九七扣制钱二百文。并且极爽快,一招呼就来,来了就吃酒,吃了就写,写了就走。

  街并不很宽,来往轿子又多。两边檐阶,全被柜台侵占了直逼到街边。又怕着雨飘进柜台里面,复在屋檐上接出一块木板。久而久之,木板改成了瓦桷,铺上瓦片,于是柜台又向外移出一二尺。如此循环下去,到周善培开办警察时,街面已窄得不可再窄。两边铺户因为房契上明明写着街心为界,自然更理直气壮,生恐不能把一条较宽的街面,挤成一条仅许三人并行的巷子,如科甲巷一样,尚努力地在向外侵略。

  郝又三一路让着轿子,很不耐烦道:“我记得当小孩时候,街道多宽!如今被这些没公德心的人侵占得真不成话!警察局啥子事都在干涉,为啥不把街道弄宽点,大家也好走些?”

  吴金廷道:“我从前在纱帽街宏泰昌做学徒时,就晓得官沟是在我们铺子的堂屋里。老掌柜说过,他那一丈多深的铺子屋基,全因火烧了三次,侵到官沟界外来的。可见以前的街,实在很宽,警察局只需把官沟一清理,就行啦!”

  一路说着,走到总府街,行人更众了。到了第一楼,果见地势很好,漆得也辉煌,倒不觉得是由一家公馆的外厅和大门改造出来的。引起郝又三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铺子门外悬了一块黑吊牌,用白粉写着:本楼发明蒸馏水泡茶。

  吴金廷道:“他这里生意之好,就得力这蒸馏水泡茶。”

  郝又三模模糊糊记得理化教习史密斯在讲堂上讲过,蒸馏水是顶干净的水。但水之好吃,并不在干净的水,而在所含的矿质之不同。王翻译还加以解释道:“泉水好吃,就因为含的矿质多,所以水的比重也才大些。又说成都的水,含的硷质多,所以不好吃。”

  他相信王翻译的话,遂笑道:“这未免新得过度了,蒸馏水如何能吃?”

  “大家都说,蒸馏水比薛涛井的水还好些哩!”

  他们进了门,楼梯旁边,就是瓮子锅烧开水之处,果然摆了一只小小的蒸馏器在那里,看来,比高等学堂理化室里的东西还小。

  郝又三笑道:“这就骗人了!如此小的一个蒸馏器,能供给一个茶铺之用吗?”

  楼上临窗摆了三张大餐桌,铺着白布,设着花瓶杯盘,也和同春茶楼的特别座一样。他们在当中桌上对面坐下,凭栏一望,眼界确比同春好。堂倌来问:“泡龙井吗?”

  郝又三问道:“你们的开水,果真是蒸馏水吗?”

  堂倌笑着不说什么。

  “告诉你,去向掌柜说,果真是蒸馏水泡茶,我们再不来照顾你们的了。”

  吴金廷给了茶钱,才要说什么,忽见楼口上又上来了两个人。他连忙把脸掉开,过了好半会儿,他方拿眼向那两人坐处一望,忽摆出一脸的笑,半抬身子,打着招呼道:“才来吗?……这里拿茶钱去!”捏了一手的钱,连连向堂倌高挥着。

  郝又三回头看去。靠壁一张方桌上,坐着那两人,一个是高高大大很粗鲁的少年,穿了身黄呢军服,黑油油的大脸上沁着汗气。另一个也像走热了,把一件绯色旧绸棉袍的高领翻了下去,领口大大敞开,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一条油松辫子,很熨帖地贴在项脖上;年纪很轻,眉眼很秀媚,很活动,两颊白嫩,正由于走热了,晕出一派娇红。就是这年轻人,正笑着在和吴金廷打招呼,也是那样在向堂倌吩咐:“那桌的茶钱这里拿去!”

  堂倌则打着惯熟的调子高喊道:“两边都道谢了!”

  郝又三悄悄问吴金廷:“这娃儿是谁?好像一个唱小旦的。我似乎看见过,却想不起来。”

  “虽不是小旦,也近于那种人。姓王,在伍大嫂对面独院里住。”

  郝又三笑了笑道:“伍大嫂有这样一个邻居,怕不要学宋玉的东邻之女了吗?”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