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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唉!从龙兄太谨慎了!其实今天都是至交好友,用不着那么戒备。何况寰中老弟,我们要他帮助的地方正多,我们这面的办法,倒是应该尽量告诉他……”

  世故深沉的高从龙居然被说得颧骨上罩了一点儿微红。连忙嘻开海口,露出一排残缺不完的黄牙齿,笑道:“达翁责备得极是!兄弟平生短处,就是谨慎过余……不过,说到葛太尊所要知道的这件事,达翁却应曲予我以原宥,圣人有言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兄弟若果知道,何敢故作不知?若果不知,又何敢强以为知?……”

  郝又三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模样,抢着说道:“算啦,高先生!公司里我也常去,我就曾看见蒲先生、罗先生和你在房间里谈过话,谈得那么小声,连我站在门帘外也听不清楚。像这样密谈,能说只是垂询一点公事吗?……本来也是公事,家严要请高先生说给葛世伯听的,想也就是公事,原勿须高先生说什么私房话呀!”

  高从龙瘦脸颊上泛出的红晕并不加深,也并不扩展。态度还是恭敬谨饬。大约有半分钟的沉思,感到大家的眼睛并未从他身上移开,方眨了眨老花眼,吞吞吐吐地说道:“又三先生说得对,有几次,蒲、罗、彭、邓几位先生确曾在我那间公事房里商量过一些事情。因为与兄弟我无关,也不是什么公事,兄弟我从未插过口。就是旁听,也未留过心,还是听之渺渺。现在恍惚能记忆的,大概是……”

  他又专心致志地抽起福建烟丝来。又经过了大约半分钟,才把他毫未留心听来的话,说了个大略。也只是大家都已晓得的怎样利用暑假期间,各学堂学生回家机会,斟酌县纲远近,每人津贴一笔路费,叫他们回县去联络本县法团士绅,成立同志协会,宣讲川汉铁路和四川人的关系。路存省存,路亡省亡,大家都要起来力争废约,如其全省一百几十州县都有了同志会,这声势可就不小。仅只一桩尚未为大家所知的,就是一面把特别股东大会拖到闰六月来召开。时间长点,可以等股东们来得多一些,并且在这期间也看一看朝廷方面到底让步不让步。

  “……大概我所知的,就止这些,挂一漏万,自所难免……不过,仍然要恳请诸公向他人传述时,千万不要说是兄弟说的!”

  他还站起来,抱着水烟袋向大家高高拱了一次手。

  田老兄哈哈大笑,正打算说什么,但已被葛寰中抢先了。

  葛寰中说话时,脸上也有笑容。可是谁都看得出,那是一种瞧不起人的冷笑。

  他说:“高兄毕竟算是泄漏天机了,要是蒲、罗、彭、邓诸公知道,这如何是好!……兄弟我回省不久,耳朵也不算长,当事诸公也还未曾拜见。但是我对你们这回的举措,似乎比你高兄还知道得多些。或者是兄弟我索性如此,总爱强不知以为知吧?达三哥要不要听我放言一番?”

  “欢迎!欢迎!”几个人都喊叫起来。

  周宏道还掉过头去向田老兄慎重说道:“寰中先生真是语言科的高才!讲起话来,不特爽朗明快,而且鞭辟入里。我在回川的旅途中,就承教甚多。假使寰中先生不要做官而去当律师的话……”

  黄澜生也忍不住插嘴说道:“原来你不晓得,他在我辈客籍中,早就有诸葛亮之名的了!”

  “你们一定要打岔,那我只好不说了。”葛寰中故意做得要生气的样子,并且从座椅上霍地站了起来。

  等大家停了口,他才昂着头在小客厅的水磨方砖地上一面走来走去,一面朗朗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次的举动,就没有一个最终目的,也说不上有什么方略。只是随波逐流,连水经都没有看清楚。据我所闻,还得亏有个蒲伯英在其中发踪指示,有个罗梓青在其中运筹帷幄,如其不然,即使有王护院那样的靠山,恐怕你们也只像萤火虫一样,亮一下就完了。我没有回到成都以前,也是这样看法。因为在早只听见你们反对查账,你们的初心,似乎还赞成把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哩!……”

  他看见郝达三眉头一撑,好像要反驳他的样子,忙把右手一摆,道:“达三哥以为我乱说吗?不然,不然,有文为证。那就是蜀报上大字登出的《川路今后处分议》是也。作此议者何人耶?邓孝可是也。也就是今天在你们当中反对铁路国有最为出力的一个人。蜀报是你们咨议局的喉舌,上面的文章当然是你们的公意。我在重庆时,纽元白太尊就认为四川这回事情,若不是咨议局出头,光是铁路公司一班人,是断乎闹不起来的。他也说,咨议局的初意不坏,就介绍这篇文章给我看。所以我才敢说,你们原先并不反对铁路国有。你们喉舌上的言论,你总看见过的?”

  郝达三脸上有种迷蒙神气,向他儿子问道:“我记不得了,真有这篇文章吗?”

  倒是那个自称谨慎的高从龙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我记得是登在四月下旬印行的那一期蜀报上。邓先生笔墨犀利得很,兄弟我拜读了两次……”

  他的话忽然又流利起来。葛寰中不客气地把它截住了:

  “你们赞成国有,依照《川路今后处分议》看来,你们只想度支部、邮传部把全部路款退还给你们,你们好拿来办实业。却不想朝廷派了端午桥为铁路督办大臣,端大臣不说退款的话,颠过来还要接收铁路公司,还要核实查账。达三哥,我知道你们铁路公司是一本糊涂账……不忙打岔我,等我畅所欲言!这里既没有外人,高仁兄更是守口如瓶的君子……哈,哈!别笑,别笑!……我说,账是查不得的,大家都有点不清不楚的地方,当然要反对了。但是光反对查账,不是充分理由,恰好借款合同传来,那些条文是经不住研究的,丧权地方太多,那倒不止你起先所说拿宜夔段去抵偿汉荆段,还有监督用款啰,还有三峡险工非用美国工程师不可啰。所以你们便抓住题目做文章,从反对查账,一转而反对国有,反对借款,喊起废约图存这些新名词来……”

  “嗨!未免太刻薄人了!”郝达三真有点忍受不住的样子,“我们光明正大,为国为民的行为,简直被你说得一钱不值!凭我一个人的良心说,就不是这样!”

  田老兄摇摇头道:“我赞成寰中先生的高论,我也赞成郝老伯的不平。唯其郝老伯是正人君子,所以不平。但是孟夫子说的,君子可欺以其方。郝老伯其为人所欺欤?”

  郝又三并不同意田老兄的见解,但他又愿多听一些葛寰中语中有刺的话,遂说:“世伯只管说下去好了!”

  葛寰中笑道:“达三哥觉得我的话不大好听吗?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要我将来能够帮忙的话,我就不能不把你们的病根指出。我说,就由于你们没有最终目的,所以你们的办法才这样摇摆不定。因此才招来了盛杏荪、端午桥二公的轻视,认为四川人易与。但是也由于办法摇摆不定,你们忽又成立了保路同志会。以我揣想起来,这又出乎盛端二公意料之外了。我要说句真话,这一个杀着,你们或许下得对。不过追根究底,如其盛端二公不把广东、湖南、湖北、四川来一个同罪而异罚的话,我相信你们还一定没想到这一手。”

  他停下来喝新泡上来的龙井茶时,郝达三不由点头说道:“对!这番话确乎说到了我们的病根!从龙兄,你看是吗?”

  周宏道也正问田老兄,怎么叫作同罪而异罚。

  郝又三笑道:“你恰恰问到了好人,他是事不关己不劳心的。”

  “那么,你是清楚的了?”周宏道转向他说道。

  “晓得一些,不如家严清楚。”

  “又胡说了!那两天,我正躺在床上,还是你代表我到公司去的,怎又朝我身上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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