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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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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伯英打断他的话路道:“那就更僵了,不能这样搞啊。君子见机而为,到不得已时,梓青该站出来说几句话,不能再让朱叔痴去鼓动了。我看今天会场上,要没有他,是很能掌握,绝不至于弄成这种僵局。” 几个人回想了一下,果然感到今天会场是朱叔痴几个人在那里操纵。大家又重新作了一次商量,决计及时把会场气氛转变一下,绝不允许再由朱叔痴把持。不然的话,将来定会闹糟的。 因此,到黄昏时候,只有徐樾一个人匆匆回来,宣称:“赵大帅刚刚拜会将军、都统回院,实在累坏了,不能来。最好请大家散了吧,明天见面时再议。” 众人正气势汹汹吵着要上院去时,罗梓青果就挺身而出,极力劝说去了没有好处。设若赵大帅仍旧拒不接见,难道几百人都睡在土地上吗?“我们争路争款固然要紧,我们也该顾到一班老年股东,一整天没休息,一整天没吃饭,这已经难堪了,怎能还要他们去受累?这件事本来是大事,今天办不了,明天后天还是可以办,倒也不一定就限死在今天办妥。总之,只要我们一心一德,坚持下去,倒不怕他盛宣怀不让步。赵大帅是维护我们绅士的,他之所以不立刻答应,说不定也有他的苦衷。我们如其好好和他商量,他怎能不俯允我们所请?如其我们大家都去了,即令他能接见我们,试想人多嘴杂,又怎能把我们要说的话说得伸抖?不如大家姑且散会,稍停一宵,到明天再请赵大帅来商量。好在赵大帅已经答应了明天来。” “不行!不行!我们不散会!”“妈哟!闹他妈的一整天,就这么松松活活叫我们走开吗!”“我们才不散会哩!到底啷个搞起的嘛!没名没堂,个老子硬不走!” 只管有不多一些股东坚持着不肯散,坚持着要立时立刻一齐到制台衙门去请愿,坚持着要把会开个通宵,开到明天,等赵尔丰来答应了大家的要求再说下文。但也有多数的人不愿意这样做。他们挥着各种各样的扇子,睁着饥疲不堪的眼睛,有的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有的说:“还是明天再议的好,今天也闹够了。何况天也快黑啦,夜不成公事!”差不多一半的人,连同一些老年人在内,都站了起来要走。 朱叔痴还在大声叫喊说:“大家当真不能坚持到底吗?那不真正只有五分钟的热度了!唉!同胞们,我们莫要上当呀!劝我们散会的人,是别有用心的凉血动物!……” 登时就有几个声音很粗鲁地叫道:“你才是凉血动物!你不吃饭睡觉,你就一个人留下来开会!” 但也有更多的声音吵着说:“劝我们让步,本来不对嘛!你们还显得有理,是不是?” 大家都在吵,会场里已听不清楚会长颜楷站在台子上说些什么。只是一片声喊道:“对,对,我们就赞成你们八个人代表我们上院去!……那么,散会!散会!明天再来!” 第九章 这才叫作风潮(一) 特别股东会虽然天天都把铁路公司的会场占去,可是保路同志会的运动还是没有停止。不特没有停止,似乎因了股东会开得有声有色,它也水涨船高地更为发皇起来。 保路同志会到这个时候,四川全省一百四十二州县中,十之六七的州县,不但城内都成立了保路同志协会,把一班稍有名望、身家、地位的绅粮,以及科举时代提过考篮的老酸,以及目前在洋式学堂读洋式书、号称学界先生的人们,全都招揽进去,随时都在登台演说保路废约、爱国爱川,也一样在大喊:“誓死反对卖国贼盛宣怀!反对卖国奴才端方!誓死遵奉德宗景皇帝铁路商办诏旨!……不达目的,绝不甘休!……”就在许多乡场上,也出现了保路同志协会的招牌。 成都城内的保路同志协会更不消说,各条街有各条街的,各一界又有各一界的。一界当中,又分了许多支派。比如商界,总商会有了商会的保路同志协会,而其下还又成立了洋广杂货帮的保路同志协会,干菜帮的保路同志协会,灯彩行的保路同志协会,响器行的保路同志协会。前一晌有人开玩笑说:“瞎子、聋子、哑巴这些残废人,戏娃子、叫化子这些下等人,总不会成立什么保路同志会了吧?”但是到闰六月下旬,报纸上还不是出现了优伶保路同志协会、乞丐保路同志协会、洋琴清音会保路同志协会、聋哑人保路同志协会?不仅有了组织名称,还同样发表了声讨卖国贼、披露各人爱国爱川血忱的文章。 学界也一样,除了四川省教育会的保路同志协会外,也有高等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铁道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体育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和五世同堂、红石柱、汪九曲家祠、数不清的私立法政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当然,许多中学堂、小学堂、讲习所,也各自成立了它们的保路同志协会。 这中间就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骐、林同九他们的学堂。 楚用原说赶在闰六月中旬,学堂开学以前,就上省来的。不想开学了十二天,他才在黄昏时候赶进了南门。那时,从大桥直到瓮城门洞,已经拥挤起来。行人、轿子、挑担、驮马像潮水一样,一边向城内涌,一边也向城外涌。南门不比东门特殊,东门有成例,总要三梆之后,继之点完一支牛油蜡烛,到初更鼓快敲动时才关。南北两门却都是不等擦黑就打头梆,接连二梆三梆一响,铁皮包的两扇门扉便慢慢阖严。若是迟一步,休想进城。 挤进南门,楚用心里一宽。缓缓走过文庙前街的街口,才猛然想起:他向学堂写信请假的日期,不是今天就届满了?若是逾期不去报名没到,按照屠监督手订的规则,是要记大过的。立刻,他的脑子里就现出了那一张配着胡子焦黄、眼睛朝下斜的削骨脸。 他迟疑了一下,把肩头上斜挂着的包袱耸了耸,用蒲扇把发热的脸扇了几下,才待向文庙前街举步时,脑子里忽又另外闪映出一张脸来。那脸,圆圆的,颧骨稍稍有点突,上唇稍稍有点翘,鼻梁稍稍有点塌。但是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额头下有两弯细细的眉毛,尤其在眉毛下面,配上了一双略像三棱型的眼睛。那眼啊,还藏有两枚乌珠似的瞳仁,并且是浸在清水中间的乌珠,并且是滴溜转的乌珠;它能放光,它能说话,它还能笑哩!他就为了它才害了病,一回家就病倒了。大家认为他的病是读书用功过度,是中了暑热,是在省城搞保路运动积劳所致。 也得亏有这场病,他才躲脱了外公侯保斋和吴凤梧商量好了的、生死要他在县中保路同志协会担任的事情。 这张脸和这双使人迷惘的眼睛,半个月来,几乎随时都在脑里出现。他就是为它而来的,这时怎能因为屠致平的规则而延迟去亲近它的时间? 他决计先到黄家来。 看门老头首先告诉他,黄澜生正在会客,“老爷这一向忙得很。从院上一回家,客就来了。每天,总要在二更过后,才得清静。” 老头还得意地笑道:“老爷这样红法,恐怕不久就要升官了。” 楚用倒不注意表叔的近况,只是问:“太太在家吗?” “在的,在的,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你对直进去好啰!你总要住几天才进学堂吧?你还好吗?瘦了些。你没坐轿子来吗?真太省俭了!……” 像看门老头这些啰唆话,黄家每个人在看见他时总要重复一遍,就连表婶也不免。不过表婶说话的神情多少有些不同。虽然堂屋里已经有了暮色,神主前悬的一盏琉璃灯并不很亮,他毕竟感觉到那一双笑吟吟倾注在他脸上身上的眼光,真像温汤似的,使得全身汗毛孔都感染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他四面一看,菊花、何嫂正舀洗脸水、泡茶去了,两个孩子也刚刚走开。好机会!他连忙抓住表婶的双手,说道:“唉!我这场病啰,说起来……” 她连忙摔脱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道:“莫再说了,我懂得你的意思。我只问你,为啥不写封信来?我默倒你怄了我的气,从此就不理睬我了哩!” “怄气?我会怄你的气吗?真是怪话!唉!好表婶……” “那么,为啥不写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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