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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页 下页
九四


  徐琯继续说道:“今天督练公所也扎了兵。王寅伯说,四点钟以后要锁门。各位要走,必须这时候就走!……”

  “当然即刻就走,谁还想流连下来呢?”

  徐琯继续说:“还有。最好是三三五五地、从从容容地走,不要成群结队,不要吆吆喝喝!若是被队伍拦阻盘问,大家必须服从,大人老爷的架子千万别拿出来自讨没趣!……”

  “这成什么话!这儿并非营盘,怎么行起军法来了?”

  徐琯继续说:“走出督练公所大门,可就不要折身回来,因为情势不同,准出不准进!……还有,还有,今天衙门外面秩序很乱,不说官兵的队伍庞杂,并且还有不少匪徒借故生风。要是碰着冲突起来,枪弹是没有眼睛的,带了伤,或竟被打死了,这冤枉的责任只好各自去负!”

  “啊!这倒是可虑了。看来,还是不要去冒险的好哟!”

  不敢冒险的很有一些人,连民政科的两个录事一个核对在内。

  蹇小湖、黄澜生毫不迟疑,立即偕同三四个人转过夹道,向督练公所的后门走去。韩同书犹豫了一下,不再等待尤安,也追随着他们跨进督练公所后门。故意放缓脚步,做出一种若无事然的态度。

  但是刚走到第三进的穿堂,——果然每进房屋都有一些戴制帽、穿制服、系皮带、打裹腿、蹬皮鞋、负背囊、执洋枪的新式陆军在那里站哨起坐,却没有要阻拦和盘问他们的意思。——忽然看见尤安急急忙忙从外面走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正是蹇小湖盼了半天的蒋福。

  “尤安!……怎么会打从这里进来?……”韩同书才问了这么一句。

  蹇小湖已经向着蒋福骂了起来:“混账东西!简直不能使用你了!只要一离开我,便看不见你的影子。你晓得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老半天找不着你,你奔到哪里去了?”

  “老爷,你还要骂咧。起先不是为了送老朱去红石柱军医学堂,我还不能走出仪门哩!”

  “!送老朱去军医学堂?”

  “嘿!老爷,你咋个晓得哟!大堂上一开枪,那枪子就朝着仪门这边飞。我同着那一大伙拿先皇牌位到衙门来请愿的人刚挤进仪门,看那阵仗实在走不过大堂,我只好闪到那伙大班堆里去躲了下。得亏我是蹲在老爷们的轿子中间,大堂上开枪后,才没被大家拖走。好些大班挤在人丛中看热闹。有的被逃跑的人裹走了,有好几个就着枪子打伤。老朱就在这时带的伤。”

  “打伤在哪里?不重吧?”蹇小湖在问。

  韩同书也同时问道:“蒋二爷,我的大班有没有带伤的?”

  “这倒不清楚。伤的死的一大坝。大堂上、两边走道上,就连仪门内外,都在放枪。有的朝着天打,有的朝着人打……”

  尤安插嘴说:“我们的大班没有伤,没有死,就只不能出来,连轿子都一齐扣留在仪门内。我刚走出仪门,就不准再进去。凭你怎么说,全不中用。所以我才打从督练公所走。好在陆军副爷通商量,我只说了声衙门里的人……”

  黄澜生问道:“尤二爷,我们的轿子大班都不放出来,那我们怎么搞呢?”

  蹇小湖仍在问他的跟丁:“你又怎么晓得走这一条路呢?”

  “我把老朱搀扶到军医学堂——他龟儿,不过大腿上穿一个洞,比别一些人就轻多了,他却哭得比啥子人都凶。所以陆军副爷才叫我先把他弄走。他龟儿汉仗又大,背不动,只好搀着走。把他送到后,我就跑回公馆去……”

  他们已快走到头门。

  蹇小湖立即站住说道:“公馆没事吧?火没烧着吧?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火!到底哪里起的火?”

  “哪里起的火,还没打听准确。现在已经萎下去了,离公馆大约还有条把街远。太太倒不愁火,太太只愁的是老爷。我连气都没喘过,就立逼我来接老爷回去。刚走到这里,恰巧碰见尤二爷。”

  已经走出督练公所大门。蹇小湖来不及和大家告别,遂带着蒋福赶先走了。

  韩同书和其他两三人都住在东门这一头,而且很近,相距总不过两条街,不坐轿子,仅只被人讥诮为有失官体而已。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即是说满街是兵,没有一个普通百姓,你便穿上袍褂官靴,戴上翎顶大帽,你走你的阳关大道,谁来管你,更没有人会笑你,何况大家都穿的便服、薄底靴?因此,大家一走到督院东街,不由长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都向东头的南打金街南口走去。

  第一章 流血前后(四)

  大家都走远了,黄澜生一个人还站在督练公所大门边踟蹰不定。手上一只皮护书,由于没有拿惯,不晓得如何拿才合式。

  天上阴云密布,看来像个下雨天。要是步行回去,一定会遇雨。既无轿子,又没有雨伞,难道光着头皮去淋吗?那么,仍然回衙门去,——徐保生说不能退回去,当然是王寅伯恐吓大家的话。尤安、蒋福不是声明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吗?——更不好。自己在公事房熬个夜倒不要紧,不走的人有那么多,说不上寂寞。但是一想到家,一想到从未无缘无故与自己分别过一宵半夕的太太,再一想到绕膝索笑的小儿小女,恨不得一气就跑回,即令白雨倾盆,也无所谓了。决定走!好在自己也常常步行,今天步行一趟也算不得纡尊降贵。

  门口一个站哨的陆军军人见他像要向西辕门走去的模样,便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这位老爷为啥不朝那头走呢?”

  “我住在西御街,是应该向西走的。”

  “我劝你老爷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的好。”

  “却是为了啥?”

  “我晓得辕门内外都布了岗,不准通过。学道街、走马街那一带已有命令叫阻断交通。除非你有特许状才能走。”那军人还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说,“若是我们陆军布的防哨,又好通融了,只要你说清楚,哪里来,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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