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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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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澜生道:“你也应该从旁劝说劝说啊!” “岂有不说之理!不然罗先生、张先生怎能动心呢?” “伯英说了几句啥子话?何以竟能使梓青、表方,不听你们的劝告?” “话不太长,但在昨天那个时候听来,确有道理。所以把家严和我都说得哑口无言。伯英先生说:‘说不定也是老赵用的诡计。不然的话,我试问,他既是要以专制手段来压迫我们,或者对我们有什么大不利,他为何要事前通知外国人,甚至说得那么迫不及待?难道他不知道我们争路事起,就再三再四告诉人民,这与外国人无干,几个月来,人民毫无仇外举动,而且还有外国人来向我们表示同情,甚至如周孝怀所说,连英国领事都愿为我们打电报到北京使馆去说话?他为何要故意使外国人晓得他要动我们的手?这中间就有文章啦。我揣想老赵的意思,就是要使我们知道他要变卦了,好叫我们让步,自行取消抗捐、抗税的议案,自行劝告商界开市、学界开课……’伯英先生因而叹息说:‘老赵何尝知道现在是太阿倒持,我们还被人民牵着鼻子在走哩!’ 伯英接着说:‘其次,就是要使我们闻风潜逃。我们一躲开,自然,争路事情立刻解体,他就好用武力来强迫商界开市、学界开课。但是你们没有思考一下,我们在他未动手压迫之前就自行躲开,人民岂不骂我们软弱无能?岂不骂我们欺骗了人民?商学各界损害那么重大,到头来一无所得,他们能够不责备我们害了他们?将来还能听我们的话?还要我们代表他们吗?不!不!从此以后,民意机关没有我们!法政这方面当然也没有我们!我们的名誉扫地!宇宙再大,将无我们立脚之点!你们想一想,可是这样?’伯英先生的话确有道理,所以张表方先生首先就拍掌赞成。 颜世叔还泰然自若地说:‘季和服官几十年,利害是懂得的。现在国家正在预备立宪,民智大开,非复戊戌时候局面,季和也不敢把我们如何!假使季和存心横决,则我们日前联名申请暂停股东会议,静待查办,他正好批准,何必还亲笔慰留,多此一举呢?’因此,一班书生真相信老赵充其量只能虚声恫喝,谁晓得老赵才当了真啊!” 黄太太不由眼珠两转道:“这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可见人太聪明了,也不好。” 郝又三仍然在问黄澜生道:“澜生先生,依你看,蒲先生他们今后会有杀身的危险吗?” 黄澜生想了一想才说:“照常理言,今天不死,以后就不容易再死了。不过也难说。设若季帅真个奉有上谕的话,那么,随便哪一天他都可以杀人的。” “他奉有上谕没有?” “依徐保生大令同我们研究来,似乎没有。” 他太太问道:“总督杀人还要有上谕吗?” “自然啰!总督再大,也不过封疆大吏,这生死之权,皇上还不能轻易赐给他哩,除非在打仗时候。” 太太又问:“那么,今天打死那么多人,并未奉有上谕,又不在打仗时候,这咋个办呢?” 郝又三这才注意到黄太太眼流眉动,颇带一种愤愤不平样子。心想:“看不出这女人倒还有些锋芒!却也问得对!” 黄澜生蹙起眉头道:“这就不能讲道理了,只能说那些人死得冤枉而已!”他又掉向郝又三道,“我至今还想不通,那班百姓怎么晓得那样快?这消息是哪个传播的?是不是铁路公司的人搞出来的?” “恐怕不是的。我已听说,铁路公司从早就被巡防军和警察包围了,不准一个人出入,现在还没撤围哩。”接着他把纸烟蒂向屏门外一丢,站了起来道:“澜生先生,你今天受惊够了,好生静一静。趁天色还没有黑,我打算到铁道学堂去看一看。” “我在路上听说,文庙前街不准通过。并且说,打死有几个人。恐怕铁道学堂也被兵围了吧?” “文庙前街也打死有人?……大什字大清银行门前也打死有人!听说还是一个街正。就因为那里的枪放得密,声音很大,才把家严吓了一跳,硬不准许一个人出大门。所以直到这时,我才冒雨出来打探一下消息。” 黄澜生才注意到郝又三脚上是一双旧皮鞋,已溅了好些泥浆。 “我以为你坐轿子来的。正待问你下了雨后,街上还好走吗?” “雨不住点,街上行人当然不多。不过坐轿子太惹人注意了,不好,并且好几处大街街口都扎有巡防兵,关着栅子不准通过。我是打着雨伞,专找那些偏街僻巷,没有栅子,没有兵的地方钻来的。” 黄澜生笑道:“我还不是这样回来的?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 第一章 流血前后(六) 主客已经来到大门外,郝又三已经把雨伞撑开,已经在向主人告别,溅有泥浆的旧皮鞋已经步到石板铺的台阶边了,突然一个年轻人从密雨中一溜一滑地走来。他那样会走烂泥路:高高挽起的毛蓝布裤脚下面露出来的白白净净的小腿肚上虽也溅了一些泥巴点子,但是不多;甚至光脚上穿的那双草鞋也未着泥浆糊得眉眼不清。也打了把雨伞,因为顶着风雨,伞打得很低,几乎把头部完全遮住;一丈内外,还只看得见项脖以下披在身上的一件旧得快要化丝、变得不知本来是何颜色、大得更不合身的绸里缎面夹小袄。 但是郝又三就从那件原来并非夹小袄而是他穿过好几年的阿侬袋上面,认出了来人。 “这样会走烂泥路!我默倒是哪个,原来才是你——高升!” 高金山跨上台阶,旋收雨伞,旋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今天大少爷可受了惊啦……” “你是高升吗?”黄澜生怔了一怔才问。 “是的,黄老爷。我已经替楚先生送过一次信……” “你也是高金山!” “现在名字是叫的这个。”他已从汗衣荷包里取出一封信,交与黄澜生道,“这信,也是楚先生特别叫送来的。” 黄澜生一面接信,一面在问:“楚先生呢?” “走了,在下雨之前,就同着五六个人背包打伞走了……” 黄澜生来不及看信,便问郝又三道:“高金山就是高升,你一定老早就晓得了的?” “不管老早,也是今年春天才在学堂里碰见的。这件夹紧身便是那时送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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