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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张捷先、张尊都说学生军有几百人,没有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吃茶吃饭,这如何行呢?

  贺明钦道:“那只好到八里桥去了。”

  张熙道:“我的弟兄伙就在八里桥。”

  “挤得下的,那里有好几个大院子。”

  蒋淳风问道:“八里桥可是在朝上省路上的那一头?”乃至听说果是在那一头,他遂同意了,“吃了饭就开拔,倒也便当。”

  “开拔?朝哪里开拔?”孙泽沛又把水烟袋抓到手上,“莫非朝省上开拔?”

  “难道今天就不走了?”蒋淳风满脸狐疑神情。

  孙泽沛把几个带队伍的人看了看道:“大家的意思怎样?是即刻开上成都省去,同赵尔丰硬碰的好呢?还是等两天,等吴庆熙吴哥、侯国治侯哥以及新津侯保斋侯大爷来齐了,大家从长商量之后,再定办法的好?”

  这一问题提出,会场上立即形成了三派。

  蒋淳风是主张即刻向省城开去的一派。他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趁着现在人人愤恨赵尔丰,人人都要和赵尔丰拼命时候,冲进省城去,省城百姓一定会群起响应。这样一来,蒲先生、罗先生这班志士们保全了,万恶屠户赵尔丰要是不赶快逃跑,就逮来斫下脑袋以平民愤。他面红筋涨地说得那样容易,说得那样有把握,以致张熙、刘荫西都毫不迟疑,满心赞成他的意见说:“对呀!就像蒸饭一样,若果不趁上气时候加一把火,便会成为夹生饭的。”

  孙泽沛咳嗽两声,泛起眼睛把蒋淳风瞟了一眼道:“好倒好,可惜成都省城并非赵尔丰一个人坐在里头。”他回头问张捷先、张尊道:“你二位哥子的意思呢?”

  张捷先、张尊显然同孙泽沛是一派的。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下,才由张尊慢慢回答道:“孙哥的话很不错。如其成都省城没有官兵,恐怕十七那天,秦会长、曾团总、顾团总我们,已经带着团丁打进制台衙门,早把赵尔丰生擒活捉了。既然十七那天他们都吃了碰,可见要打进成都省城,就不那么容易啰……”

  张捷先插上来道:“十七那天,东南两路的团防,合算起来不下两万人……说少,也有一万三四千人,还碰得头破血流。我们现在才这么一点人……”

  秦载赓打断他的话道:“我们起先已研究过了,兵在精不在多……”

  “是啰!”张捷先不让他说下去,“我也说过不教而战的话。但是你们不知道,我们从各码头纠合起来的弟兄伙,还不是同你们的团丁差不多……固然,我们的弟兄伙要剽悍些,要胆大些,其中有一些人还耍过刀,杀过人。不过平日几十百把人的阵仗,还来得,如其摆起阵势同官兵硬碰硬,就不行啦!一句话说完,袍哥弟兄并未像军队那样训练过,算不得精。如今叫他们去硬碰,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不教而战,岂不和你们团丁一样,一碰就垮吗?”

  蒋淳风看见大家神色不对,便气愤愤地提高声音说道:“张哥,你咋个这样胆小、观望起来了?”

  孙泽沛察言观色,知道张捷先已把大家的心打动,不但干系不深的几个郫县绅士和曾少卿、顾天成——这些人也即是不做主张,顺风摇摆的第三派——都点头磕脑表示赞同,就是原先好像站在蒋淳风一边的秦载赓,也皱紧眉毛垂下了头;甚至连刚才说过话的刘荫西、张熙两人,也有点惶惑不定的样子。他便赶快加了一把劲道:“并非张哥胆小,也莫怪他哥子观望。打仗事情,不比别的,若不首先把对手和自己两方弄清楚,便糊里糊涂找人厮杀,这就是十七那天团防吃大亏的根由。张哥也是读书人,又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这些利害,他哥子比我们看得明白。我是很拱服他的。”他的烟瘾已经上来,一连两个呵欠,鼻涕口水也收纳不住。他便起身往床上一躺道:“我们商量的时候也久了,大家讲了不少的话,都累了。我哩,我是决计要等到吴哥他们来了再定。若是有人不赞成,各行其是也好。我不阻拦,我也不跟着去跳崖坠坎……”

  张尊站起来向蒋淳风道:“我已叫邝管事去通知那班学生,叫他们开到八里桥吃饭。此刻,你到我的下处去,我再和你研究研究。”

  蒋淳风摇摇头,声音不大,可是口气很坚决,说道:“没啥子研究的,我走啦!”

  第二章 同志军——学生军(八)

  学生军的前队已经走过距离郫县几里的一处仅有几间瓦房和草房的腰店子,约摸一箭之远,听见后面人声喧哗。

  汪子宜叫大家立定。回头望去,后面的人全没跟来。有许多人还向他们招手,叫他们转去。

  “怎么?莫非这个腰店子就是八里桥吗?”

  楚用点头道:“或者是的。”

  银光明扭着细长脖子再一瞭望道:“一定是。你们看,站在高处演说的,不就是蒋哥吗?”

  果然,当第一小队疾速转回到腰店子前,蒋淳风已经站在一条借来的板凳上,左手撑在腰里,右手比画着,正向围绕在四周的听众讲开了。

  “……衙门口的事情,比芝麻还小,已经过去,就值不得再理落。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他简单扼要地把城隍庙会商情形大略讲了讲。十七那天团防和军队打仗情形,他没有听完全,也恐讲了出来,影响大家锐气,因此,他就把这一节隐瞒了。只是说,有些人顾虑重重,迟回观望,“他们胆怯得很!他们生怕开到西门去会碰上赵尔丰的军队。他们就不晓得赵尔丰的军队并不多。第十七镇陆军,不但不受赵尔丰的提调,并且队伍里头就有很多人加入过同志会,还有很多人是革命党。这些人,只要与我们一碰上,立刻就会掉头,立刻就会和我们一起共同反对赵尔丰的……”

  听众已经在潮动了。

  楚用轻轻凑着汪子宜的耳畔说道:“他对于新军,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汪子宜眯着没戴眼镜的近视眼,点了点头说:“何消说哩!”

  “因此,我们就该快点开去打赵尔丰一个措手不及,不管前途多么危险,不管我们人数多么少,我们还是无所畏惧!从前岳飞只用五百名拐子马就打败了金兀术十万大兵,我们现在正好也是五百人,难道我们就怕了他赵尔丰!……”

  四周围一下就像怒涛似的齐声呐喊起来:“不怕!不怕!”

  “那么,现在天气还早,我们鼓个劲,赶它四十里……一口气跑到成都去会合十七镇的革命同胞去。”蒋淳风最后把声带提高到快要嘶哑的程度,“好不好?”

  “好呀!……好呀!”几百张口一齐咆哮,真有点山崩地裂之势。

  汪子宜不等蒋淳风跳下板凳,便把梭镖举起来在空中摇了摇,——他本要挥出一个花头,却没有那么大的气力。——一面大声吆喝道:“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的弟兄,随定我来!我们还是头队,开步——走!”

  “莫忙走!莫忙走!先生们,饭抬来啦,吃了饭走!”八里桥的乡约连忙四面张罗。他又重言声明说:“城里打来的字样,原说你们在这里过夜,我们腾了三个大院子,比那些同志军驻扎的院子还大。却不晓得你们才是过路的,只好赶忙把饭菜给你们送来。”

  果然,庄稼佬抬来了好多只盛满白米饭的箩筐,以及放着小菜、饭碗、筷子的弲篼。还担来了装着米汤的水桶。

  老头子、老大娘、中年大娘、大嫂们,还有十一二岁的娃娃们,都跟了来盛饭散筷子;殷殷勤勤招呼大家在大路中间铺着的晒簟上坐下吃。晒簟只有三张,不够用,许多人便散开蹲踞在大路上、田埂上、水沟边上。

  无论男女老少都像待客似的,满脸带笑劝大家吃饱。“你们这些读洋学堂的先生伙,也替我们去吆赵屠户,我们啷个不感激你们!狗日的赵屠户,自从他两兄弟做了制台以来,把我们四川百姓也算整够了!如今又搭上一个啥子盛宣怀同端方,要把我们四川卖给洋鬼子去修铁路,你们看,这天杀的赵屠户多寡毒呀!不把他狗日的吆回老家,我们四川人啷个过日子哟!听说到处都兴起了同志军,阿弥陀佛,这下就好啰!你们这些先生伙,敢是当先行,打前站的?”回头看见那些年纪很轻的小学生,又不禁大惊小怪起来,“咳喂呀!这点年纪就跑出来打仗火!你家大人晓得不?你家娘老子放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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