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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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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澜生摸着酒杯道:“这个人好怪喽!平日那么精灵的,何以此刻连话都说不清了!” 他太太反而笑了起来说:“我懂得……这样好啰,高嫂嫂,那边椅子上坐下来歇口气,叫高金山代你说一遍好啦。” “还是等我说吧。太太,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十三年前我才十二岁,跟爹爹进省来看花灯,在一条热闹街道上挤掉了,着一个老娘子捡去,卖跟郝家当丫头的……” 她顿了顿,仿佛东大街耍刀的一场情景,下莲池草房里一个尖脸猴腮的老娘子和一个病体支离的少妇,连骗带诓叫她上床睡觉的往事,又朦朦胧胧在她脑际浮起。不过这些旧影,也同悬挂多年的照相片一样,已被时间消磨得只剩了一点轮廓,不用力追忆,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我那时尽管有十二岁,因为在乡坝里头长大,遇啥都是恍兮惚兮的,连我们住的地方,连爹爹的名字,全弄不明白。只糊里糊涂晓得我们姓古。不过一些小地方,小事情,说起来无干得失,倒记得很牢。这么多年,只要闭上眼睛一想,还像昨天一样那么新鲜,比方说……” 黄太太已经听出了味道,便忙说道:“不要打比方了,说下去就是啦!” “太太,直到今天,我才晓得我并不姓古,我姓顾,我的家,就是高金山去接楚表少爷的那个顾家,我是顾家屋里的女子!老爷,太太,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敢当着灯神菩萨赌咒:若有一字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这女人激动得两颊通红,嘴唇不住打哆嗦,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楚用拿手把黄太太手臂一拍,悄悄说道:“表婶,你问她,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晓得?” 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当即把两只又宽大、又粗糙的手掌(她虽然算城里人,却非奶奶之流,也做粗活路,所以她的手便不可能如黄太太所说那么嫩腼。因为几年以来,她都在给人家浆洗衣服,光靠高金山帮人的工钱,是养活不起她和他们两个儿子与一个才出生半年多的女儿的)拍了拍道:“说来也怪!这回高金山刚被老爷差他到新繁去,我不晓得啥子原因,心里就动了动。一连两夜,总是神魂颠倒,老是梦见从前小时候在家里的事情。连花豹子、黑宝这两条狗,都像十三年前样,一点没变。高金山今夜一摆谈到顾家有条老母狗,名字叫黑宝,我便越发相信,包管是我从前一天到黑都在一块玩耍过的那狗……” 楚用也觉诧异道:“顾家真有这条狗,真个老得眼也瞎了,毛也擀了毡了。” 黄澜生道:“难道只因为一条狗,你就……” 高金山看他老婆太激动了,以致语无伦次,方开了口代她把事情首尾说明,并带着谈了谈他对这事情的见解。 原来高金山在灶房里提前吃完饭,回到汪家拐自己家里(是佃的一个大杂院里的半间厢房)。正拿起一只小木桶,要去街口茶铺买热水洗脚。他老婆便撩住他,要他摆谈一番来回路上和顾团总家的情形。他从前挑起杂货担子赶场过县,一去几天,每次回来,她也曾东问西问。但从不像今天晚上问得这样钻,大去处问,小去处也问,不细细摆谈不行。摆谈到顾家,她神色就不大对。及至说到抬轿回来的两个长年叫阿三、阿龙,她就跳起来,像疯子一样,也不怕隔壁邻居见笑,也不管二娃子同小秀被吵醒,就是那么直着脖子叫喊:“阿三、阿龙吗?对!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长年,一个是放牛娃儿。噢!这下才搞明白了。我原来姓顾!我是顾家女子,我名字叫招弟,不叫春秀!我的女儿,从今以后,不要叫她小秀,要改个名字!要改个名字!”高金山挡不住她,只好陪着她朝公馆里跑。她要来找阿三、阿龙,要叫阿三、阿龙回去报信,要叫顾天成来认她。高金山好不容易才劝住她,叫她多想想,把稳一点,不要闹出笑话来。 高金山的意思是:起初,他很疑心他老婆“该不是遇了邪”或者犯了什么病?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一下触到十三年前的旧疮疤上去?甚至疑心这桩事不见得会是真的。因为她自从卖到郝家,他便同她在一块,一直没听她说过以前的经历。如其当面鼓、当面锣同阿三、阿龙讲起来,万一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咋个下得了台!”后来一想,事情或许不假。他老婆从没有神经病的根根,而且又说得那么有来龙有去脉。但是事隔多年,顾团总心上还有没有这个女儿,已在未定之天。何况顾团总是个有根有柢的绅粮,现又当着一乡团总,是场面上的人。场面上人谁能不顾脸面,来认一个当过丫头、现又是一个当跟班二爷的老婆做自己亲生女?戏上没有,世上怎么会有?再一想,说不定顾团总竟有父女之情,听见女儿还在,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公然跑来认了她,这样的事,有些传子书、唱本书也载过,但总该由顾团总自己去定夺。或者明认,或者暗认,到底如何做才好,都不能由她这个人代为做主的。总之,据高金山意思,这不是寻常事情,也颇颇有点干系,搞对了头,两来都好;若是搞反了,他老婆当然会弄成神经病,顾团总也定会疑心到他高金山在捣什么鬼。如此双枪并举,前后夹攻,他高金山再狠,也是无法抵挡的。因此,才留下七岁大娃子看着门,他们跑到公馆来,向老爷太太禀明缘由,求老爷太太给拿一个主张。他老婆当然头脑昏乱,不消说了,就是他高金山也着他老婆闹得糊里糊涂,简直“摸不着火门了”。 高金山的话刚落脚,楚用毫不思索地便开了口。他说:“何必这样东想西想的?想过于多了,反而一步也走不动。依我说,不如简简单单地叫阿三他们把顾哥子找来,等他父女见了面,一台戏不就唱完啦……” 他因为心里快活,多喝了几杯酒,说话时已经是满口酒气。 黄太太嗯了一声。 黄澜生也有点醺然,但他到底当过承审委员,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当下沉吟了一下,才说:“那倒不然!高金山所思虑的,不能说他不对……还有一层,他似乎没有虑到……就是目前那位顾奶奶,听你们说来,并不是她亲生母哩……” “哈!硬是的,”不等黄澜生说完,他太太便接口说了起来,“我正打算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不管顾团总这个人咋样有良心,咋样有父女情分,若不先把后娘的话说好,我看这事情,嗯……” 高嫂嫂这时已不似起初那么激动,不过从她脸色上,看得出仍然有些固执,她说:“太太,不是亲娘,也没来头。我只想看看爹爹,他这个人,从前多欢喜我的,妈妈死后,半步也没离过我。想到那年我挤掉了,不晓得他咋样在找我,咋样的伤心哟!如今见一见,叫他晓得我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并没被猪拉狗扯,他也不会再心疼了。一句话说完,我并不想破费他一文半文来补报我的嫁妆,也不想回屋里去争啥子产业,就有后娘,怕也不会讨厌我到连爹爹的面都不许我见一见吧?” 楚用道:“提起顾嫂子,我倒赞成表婶的话,先说通了的好。我在他们家住的时间不长,已经觉得男主人的权柄没有女主人的大。后来听到人说……嘿嘿!”他把头掉向高嫂嫂,“说,她简直是你顾家屋里的慈禧太后,专制得很!又说,你爹爹讨了她后也变了,再也不是从前豪霸子的样子,周围十几里的人都晓得顾三贡爷是出名的耳朵!” 黄澜生哈哈笑道:“这叫作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又道是,有出息的人才当耳朵!” 他太太呛了他一眼道:“所以你才没出息喃!” 黄澜生与楚用又都笑了起来。高金山不敢笑,他老婆倒笑不笑地说:“这样说来,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黄澜生道:“怎么会见不到?只是得想一个好方法。” “那么,等我先跟阿三哥、阿龙哥摆谈一下,好不好?” 说话间,菊花端着一个瓷饭钵进来。一眼看见高金山夫妇脸色都不好看的样子站在当地(因为这两人进来之先,她已到灶房去了),觉得很诧异。饭钵放下,尚在呆呆地看。 黄澜生摇摇头道:“我想,也可不必。” 这下,连他太太都不懂了,问道:“为啥不必呢?” “我想来,这件事,在她亲生老子晓得之前,断乎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的。高金山虑得是,即使顾团总尚有父女情分,但应不应该就认?或许暂时秘密一下的好?不管目前和未来,认了后发不发生枝节?该如何对付?这些,都得等她老子自己去思想。我们外人,第一,不能处置别个的家务事;第二,我们尚不认识顾团总,他这个人气性如何,见解如何,全不知道,也难于代为做主呀。这个时节,若令她同那两个长年见了面,我敢说,无论你们怎么样嘱咐,只要他们一回去,包管会先告诉她后娘的。常言道得好,坛子口易封,人口难封,何况这些庄稼汉更是守不住秘密的。这一来,倒恰如高金山所虑,事情也许会搞得很糟。所以我主张子才明天写一封信给顾团总……” 黄太太猛一眼看见菊花憨痴痴地站在旁边,遂一声断喝道:“你几时进来的?” “刚刚端饭进来。” “为啥不声不响?大家的话,又该你拿去当龙门阵见人就摆了!” “我没有听见。我向哪个摆?”菊花嘟着嘴,很不服气的样子。 “只要我听见有第二个人说,我先撕破你这张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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