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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两扇大洞小眼的木板门扉,一扇虚掩着,一扇已经离开门枢,斜倚在门框上。门的宽度不到三尺,高不到五尺,顶上的瓦已没有几片。门枋门柱俱向东边歪着,得亏一垛土墙支住,才不会躺下去。

  “好烂哟!”

  体育学生连忙说道:“请进去瞧瞧,里边还可以。”

  其实里边也并不见得可以。几面围墙已被无情风雨作弄出许多缺口,原本也只高仅及肩,目前是连哈巴狗都可以跳过。院门的台阶已经低了,院坝比院门台阶更低,想到大雨一来,这里又会变成一片小塘。现在还好,没有积水,仅只湿漉漉地,脚踩上去绵软得颇似踩在一片厚地毡上。倒有几株老桂和两株品碗粗的玉兰。后院一大笼黄竹,翠森森的柔筱从屋脊上耸出来。除此之外,到处是尺把高的野蒿、麻、胭脂花。同时发出一种植物沤腐了的气味。

  当中靠后一点有三间明一柱的矮房子。光看外表,已可断定它是康熙五十七年初建满城时的建筑物。快达二百年的高龄,由于历代主人尽管使用它,而无力保养它,它之尚能支撑住一层薄薄的瓦顶而没有扑倒下去——它真要扑倒,比那同年龄的院子门似乎还容易,因为院子门尚有土墙顶住,它是四无依傍的——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业绩。但也要归功于当时的制度好,没有把它修造得稍为高大,不然的话,它也早已寿终正寝了。

  三间房子的中间一间最坏了,六扇长格子门,现在只剩下两扇,而且都在东边。后面壁子,上半截的三垛泥壁,两边各一垛已无踪影;下半截的木裙板,也七零八落了。东西头两间房子的窗棂,也稀稀落落,只剩下几根残骨。不过还看得出是豆腐块加冰梅格子的。

  黄太太一进院子,眉毛就打成一个结,头也像拨浪鼓样,不住地摇。她本想立即唤着黄澜生便走的,却不料体育学生已在东头一间窗下唤道:“肃大嫂子,我说,黄家老爷太太瞧房子来了,你支撑着出来一下。”

  所谓肃大嫂子,懒懒应了一声,一阵鞋底拖得地板响,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妇人。那样地瘦,那样地黄,那样地病,枯草般的头发纷披在额前脑后;眼皮耷拉着有神无气;眼珠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该白的不白,该黑的不黑;鼻梁倒没有十分塌,鼻头却高翘在半空中;一句话说完,哪还有一点儿女人模样!乌黑一双脚靸两只没后跟的破鞋,一件长袍,破败到难于掩体。并且人还没到,一股不好闻的气息就向鼻端扑来。

  她还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腻牙齿,笑得令人怪不好受的样子,给大家请了安;冲着黄太太满不舒服的面孔,夸说她这院房子如何如何地好,“半月前桂花正开时,连胡同口都闻得着香。就只没有钱雇匠人来培修,房子有点儿不顺眼。如其你太太搬来,叫几个人把房子拾掇一下,再叫花儿匠好好生生服侍几天,你瞧,这地方包管就清清爽爽,比那些大员们佃住的还要好些哩!太太,你几时搬来?定个日子,我好腾房子。”

  黄太太瞅着眼睛连往后退。

  体育学生力证她的话没错:“好一点的院子,都是自己住的,非弄到不得已的时候,哪个肯不顾名誉把房子腾出来租人?所以拿房子租人的,都是臼水不上锅的人家,平日没力量培修,房子当然不会好了。”

  黄太太问:“说是别处还有一院,比起这院来呢……”

  “都差不多远。此外,我还代黄太太黄老爷看了几处,比这里更不如。围墙倒光了,屋顶上的瓦都没有铺满,几乎只剩下一个屋架子。院坝里哩,全是野草,几株花树都变了柴,烧了。就这样,还是租了出去。一处租与机器工厂总办孟大人,住他的老太太和姑太太;一处租与首府兼署巡警道于大人,住他的一位姨太太;都是搬去住下了,才叫人来培修打扫,老实说,实在赶不上这院子幽雅。”

  黄澜生绕着院子走了一转,问他太太到底决定几时搬。

  她气哼哼地说:“这样着急做啥?回去商量好了再定夺。”

  把脸一扬,仅向体育学生略微点了一下头,竟令高金山出去叫轿夫提轿子;她走得那样慌张,生怕肃大嫂子伸出鸡爪似的手把她抓住。

  黄澜生就这时候,连忙递了一块银圆给体育学生,轻声说道:“烦你转交肃大嫂子。”

  “是定钱吗?”

  “送她的。”

  肃大嫂子一下就精神起来。把银圆夺过攥在手心里,一连给黄澜生请了两个大安道:“谢你老爷的重赏!我一定把房子给你老爷留下,就是赵制台、尹藩台来租,我也不租的。”

  黄澜生已同着体育学生走下阶沿,回头说道:“我看,房子不用留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留一下也可以。要与不要,几天内我打发人来回信。”

  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九)

  黄澜生身边,真似一个闹山雀,尖声尖气说道:“你去看,楚表哥也是刚才回来的……”

  “等我说!”振邦不让他妹妹说下去,“楚表哥害了病,他的同学送他回来的……”

  婉姑也不弱,立刻又把话头接了过去:“就是那个姓彭的,还在楚表哥房间里……”

  黄太太一言不发,举步朝小客厅走去。

  黄澜生挽住婉姑小手跟在后面,一面问他女儿:“楚表哥病得扎实不扎实?”

  “我不晓得。”

  振邦说:“那不扎实?才下轿子,就是一个趱趱。”

  黄太太脚步更加紧了。奔进客房,连同站在当地的彭家骐都没有打招呼,便向床前扑去。白麻布蚊帐并未放下,一眼就见楚用好端端地躺卧在卧单上,仅只脸色有些苍白,也比才移到学堂住宿时候瘦了些,眼窝又有点下陷,颧骨又有点突出。

  楚用连忙坐了起来,带笑说道:“表婶回来啦!房子看好了不曾?”

  “邦娃子说你病得很扎实哩!”黄太太缓了一口气,心里才安定了。

  “没有啥子,只是才下轿子,头还有点晕,脚还有点……”

  黄澜生也同子女走进来,问楚用的病状。

  彭家骐一旁笑道:“这阵又像好了。在讲堂上一头昏倒时,确很扎实,所以土端公才特别找我送他回来。”

  黄太太伸出手掌,放在楚用额头上摸抚了一下:“并未发烧嘛!”

  她丈夫道:“多半由于血虚所致,倒不要紧。”

  黄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功课也太紧了!你想嘛,受伤才好的人,咋受得住从早到黑地上课。这样搞法,好人也会拖病的。”

  彭家骐说道:“确实太紧了,一点自习时候没有,光凭教习在讲堂上卖嘴巴,作兴毕了业,我看,学的一点点东西,只好原封原样还跟教习去。”

  楚用笑道:“本来学的东西便没用,还跟教习去,也没有啥子可惜。”

  黄澜生也笑道:“那你们怎能算是毕其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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