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页 下页
二二七


  大家还劝驾了一回。

  李湛阳态度很是坚定。最后竟是这样说道:“革命,我一根笋就不赞成。既不赞成,当然不便参加。然而事到而今,我也不反对。我已经给城防营的军官下了命令,叫他们把士兵约束好,等到反正时候,全部服从新政府指挥。我现在对于革命别无要求,只希望学界先生们在担起责任后,一本以前爱国主义,好好生生把国家整顿好,尤其把地方秩序维持好,真正做到拨乱反正,庶民乐业,使我们这般前朝遗民,能够优游林下,这便足之够矣!”

  李湛阳说到这里,不知为了什么,竟自凄惶满脸,汪然泪下起来。

  第五章 重庆在反正前后(五)

  第二天,是辛亥年十月初二日。用公历计之,是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重庆正式宣布独立,也即是当时流行的名词叫反正了!

  天才亮,东方天际并无红霞影子,反而一抹阴云,好像万山之外,又涌起了几层峰峦。不了解重庆天候的人,认为今天必又是个细雨迷蒙的天气。不然,就是一个浓得化不开的大雾天。然而停泊在上下码头的一些大小木船,却都推篷解缆,持篙驾橹,热热闹闹地开了头。熟悉气象的艄公们全说,今天天气好,没有雾,没有雨,说不定到下午还有半天小太阳哩!

  这时节,重庆城的生活资料,不似成都那样缺乏,上下流的交通,也不因各府厅州县的起义而阻塞,就是载运货物的大木船,也同样可以顺流而下,打广到湖北的沙市,也同样可以把应时的洋广杂货、匹头洋纱,满船满载地逆流拉进来。重庆城一般市民,尽管处在时代潮流中,对于时局的关注,便不似成都市民那样切。这几天,重庆局面如此不安定,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他们也感到一些不安,不过在白昼还能坦坦荡荡地做着本等事情,到夜里还能放心睡大觉。这天,清晨开门出来,却也使他们大吃一惊。尤其是住在下半城最为热闹的,如陕西街、道门口、黉庙街、一牌坊、二牌坊、三牌坊、段牌坊,一直到鼓楼一带街道上的人。

  他们看见满街的兵。全是服装齐整,带上各式各样武器,一整队走过去,还没走完,一整队又走过来。虽然样子严肃,可都眉开眼笑,不同于想象中的凶神恶煞。最稀奇就是每个兵的右手臂上,都缠了一幅白布——啊!一幅崭新白布缠在手臂上!是什么意思?

  并且也看清了这些兵,并不是不认识的从外面来的兵,而就是一向驻扎在重庆的川东道直辖的炮兵营,重庆府知府添募的川东巡防军,一向在河边船上的水道巡警,一向在街道上巡逻的警察总队。还有咔叽布军装、黄牛皮腰带、着五子快枪,和端方所带的鄂军相仿的城防营,还有服装很不一致.甚至穿着普通短打,头上不是军帽,而是缠一条青纱帕或是青布,在肩头上的除了生锈的旧枪,并且有关刀、矛子、羊角叉的团练,还有服装也还整齐,就只着武器的少、摔着空手的多的商会办的商勇。总之,不管是哪一类队伍,每一个人手臂上都缠有一幅新崭崭的白布,这到底是为了啥?

  他们还看见一小队、约莫二十多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年纪总不过二十上下,细条身材,清秀面容,虽然斯文一派,但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似乎每一个都赛过拼命三郎石秀。他们身上没带枪刀之类的武器。可是每个人的右手都高高擎着一枚用手巾包裹、有拳头大小、其形浑圆的家伙。——后来才晓得那便是学生们自己制造的,据说威力大得吓人,只须丢出一枚,便可毁掉半条街的炸弹!有的人竟自吐着舌头说:“阿也!早晓得是那个东西,格老子还敢跟着去看热闹吗?”——打头还有一个带队的汉子,穿着短打,不习惯地死捏着一柄极为沉重的旧式手枪。他们全队保护着一个也穿了一身学生装、年纪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眉目英俊的人,直向朝天观府城议会走去。

  许多人都逗着耳朵在说:“看啰!看啰!就是他!府中学堂监学张列五张先生……带着炸弹队到城会去,敢莫他就是革命党的头子……嗨!这才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哩!”

  城会的会场不很大,才二百来人,把内内外外的地方都填满了。

  今天在会场中的,大约学界最多。大部分穿的学生装,其次是洋服,也有穿军装的,几乎与到会的军界中人没什分别。军界中的人全没带肩章,连帽子上表示军阶的金线绦都摘去了。鄂军代表田智亮在会场,就没有人看得出他仅只是个上士阶级。而且这班人的发辫全剪了,有的在脑后留一撮白鹤尾巴,有的简直剃成一个和尚头。

  张培爵一到会场,仍像平日一样,满脸带笑地见人打招呼。今天更特别些,点了头之后,还一定要伸出细白而有力的右手,和人结结实实握个满手,不管你是哪一界的人,只要他的手臂够得到。同他握过手的人感觉得到,他这种表示,毕竟有些差别存诸其间。比如同学界、军界人握手,他的手指亲切而热情;同一班绅界、商界人(这些人,还是和昨天一样长袍短褂,只是绝大多数已把发辫剪了;有几个老头子,为了谨慎起见,不肯一下就变成反叛,把一条“王道不绝如缕”的小发辫盘在脑顶上,用一顶特大瓜皮帽一磕,也就遮过了别人的眼睛)握手,那就只能说是一种形式。但是这些人已经知道,顷刻之间,这位向不知名的中学堂监学先生,便将成为新政府执掌大权的人物,据说新名称叫都督。拿官阶说来,在重庆,当然比川东道道台还要大,在四川全省,似乎也不比总督部堂小。“吙!能同这样大的新官握手,还了得!虽说革了命,大家都平等了,可是普通人能挨得上边吗?他亲自把手伸过来,漫道是同它把握,就叭地打在脸巴上,也是荣耀的呀!”

  还没有走到当中摆的一张铺着白布的大餐桌前,杨庶勘、朱之洪、谢持几个人,同着十多个穿军装的青年,从侧面一间小房间急匆匆走来。

  杨庶勘仍然是那件古铜色花缎夹袍,上面什么也没套。头上一顶青缎瓜皮帽,仰在脑后;脚下却是一双考究的下路黑皮鞋;白白净净的脸上,挂一副金丝近视眼镜;右手指上拈着一支刚咂燃的三炮台纸烟。

  “列五,预定的时间已到了。但纽元白一直没来!”

  “朱有基呢?”

  朱之洪接口道:“躲了。不过川东道印已交来。”他接着张口笑了笑,“朱有基这人一向昏庸腐败,谁也没把他瞧上眼。其实他不躲,谁还耐烦去找他?倒是纽传善这家伙,真狡猾……”

  张培爵收起笑容道:“的确狡猾!昨天讲好了的,今晨到这里来交印投诚,这时节还没人影!”

  谢持摸着蓄起不久的虾米胡道:“巴县知县段荣嘉也没来哩。”

  杨庶勘把纸烟从嘴上取开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我看这光景,要等他们自己走来是不成的……”

  谢持把右手举起一挥道:“沧白说得对,这些奴才,就是刀架在颈项上,还要耍手段……”

  死捏着一柄旧式手枪,表现得非常猛勇的周国琛,在旁边吆喝道:“等我带几个人去把他们抓来好啦!”

  朱之洪连忙摇手道:“慢着!慢着!他们身边还有几十个亲兵哩!不如打发人去晓以利害,叫他们好好地来,免致冲突流血的为是。”

  杨庶勘点头说道:“我赞成叔痴的话。但是叫谁去呢?”

  朱之洪道:“当然我去!”

  周国琛道:“我陪朱先生去。”

  朱之洪把手摇着道:“又不是去赴鸿门宴……”

  杨庶勘道:“你留下,有用你的地方。”

  “……对!等他来了,再显你老周的威风好啰!”

  张培爵把眉头一皱道:“朱先生,你总不能一个人去吧?”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