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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并且说,今天进皇城去的代表,都该把帽根儿剪掉。若其不然,就有这个东西,也不准进去。”说时,从怀里取出两条宽宽的白竹布带子。一打开,便看出上面用浓墨写着“盐市口街道庆贺代表”九个大楷字。

  傅隆盛连忙把布条取过手,问道:“是军政府发的吗?咋个用法?”

  “军政府只发了个样子,我们自己做的。说是斜挎在左边肩膀上,两头拉在右腰眼处拴个结子。”

  傅隆盛点头赞许道:“想得好!有这个东西,也才有分别。不然,那么多人晓得哪个是代表?哪个不是代表?”

  “可是帽根儿呢?要剪不要剪?我找你商量的,便是这件事。”

  傅隆盛叭着叶子烟,一面伸手到脑后,把一条细得与大指头差不多的发辫,从肩头上拉到前面,眯起眼睛看了看:不很乌黑的发辫当中,已经杂有不少银丝!觉得在自己身上生长了六十几年的东西,一下把它去掉,虽然不痒不痛,但心上总有点不大自在……

  街上忽然嘈杂起来。正在行走的人,都不由伫了脚。就这时,从锦江桥头拥过来一群从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娃娃,一路跑,一路跳,一路又在笑喊:“你们看啦!看断尾巴狗……看假洋人……哈,哈,哈……呵,呵,呵!……”

  对街铺子上的人都跑到街边看热闹。田街正也站起来要走。

  跟在小孩子后面走来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全是剪了发辫的。有两个人的头上,各戴一顶有遮阳的方格子呢帽,是洋人常戴的那种样式;一个戴一顶平顶草帽,倒是学生哥的帽子。其余几个,都是光头。走在顶后面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学生,不但剪了发辫,还穿了身浅蓝色洋装。脚上一双又长又大的黄皮鞋,走起来似乎很吃力。衣裳裤子显得又单薄又不合体。看样子,太阳尚未将他晒暖和,使得他瑟瑟缩缩把一双手插在裤袋里,把两个肩头耸过了耳朵,好一种寒乞相!

  这一群学生从盐市口一转拐向东御街西头走去。尽管被娃娃们在前头恶意嘲笑,被街上行人和两边铺家户的掌柜、伙计、徒弟们满怀惊异地追着看,逼到身边看,好像已习惯了,不但一个个面不改色,有一两个还故意打着哈哈道:“有啥稀奇?等不到好久,大家都一样的!”

  田街正看见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又退回来坐下,把铜烟斗里的烟蒂在阶沿石上磕下,顺便吐了一泡口水,说道:“剪了帽根儿,不大好看,我觉得不忙剪的好。”

  傅隆盛叹了声道:“好看不好看,这话也难说。现在剪帽根儿的不多,看起来有点不顺眼。刚才那个学生讲得对,等到大家都一样了,你一个人拖了条长帽根儿在背上,人家又会笑你不合众。我的意思,并不在好看不好看上,我想不通的是,独立就独立,却为啥子一定要学洋人,瓜皮帽不戴,要戴遮阳帽?暖暖和和、大大方方的中国衣裳不穿,要穿那绳捆索绑、薄飞飞的洋装?这样搞法,岂不是独立之后,颠转投降了洋人?”

  “对!硬是这么的!”田街正把烟杆在石条上一杵,好似加重他说话的力量,“不过我们的帽根儿,今天到底剪掉的好?不剪的好?”

  “看光景,这条帽根儿一定保不住。我想等大家都剪掉了,再剪不迟。”

  “若果进不去皇城呢?”

  傅隆盛沉吟了一下道:“我看你的帽根儿,同我的一样,都细得跟耗子尾巴差不多的。我们拿簪子把它撇在脑顶上,用帽子一扣,不是就遮过了别人的耳目?”

  “嘿,嘿,你这个老头儿,真会想法子!”

  第九章 成都也独立了(三)

  说是正午行礼,但从吃早饭时候,各街各巷的人众已一群一浪地向皇城拥来。

  好多人都以为这个皇城就是三国时候蜀汉先主刘备即位登基的地方。其实,它和刘备并无丝毫关系。它在唐朝时候,靠西一带,是有名的摩诃池;靠东一小块,是节度使府,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杜甫,曾在这里陪严武泛过舟,还作过一首五言律诗。唐末五代,王建、王衍父子的前蜀国,孟知祥、孟昶父子的后蜀国,即就此地大修宫室苑囿,花蕊夫人作了宫词一百首来描写它的繁华盛景。但到南宋诗人陆游来游览时候,已说摩诃池的水门污为平陆,大概经过元朝的破坏荒芜,摩诃池更汙塞干涸了许多。明太祖朱元璋封他第十一爱子朱椿为蜀王,特意派人给修一座极为雄伟的藩王府,据说,正殿所在恰就是从前摩诃池的一角。明朝末年,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国,藩王府是大西国皇宫。张献忠由于情势不妙,退向川北时,实行焦土政策,藩王府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而且十八年之久,成为虎豹巢穴。清朝康熙十几年,四川省会由保宁迁还成都,才披荆斩棘,把这片荒场,划出前面一部分,改为三年一考试的贡院,将就藩王府正殿殿基修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至公堂(与藩王府正殿比起来,到底不如远甚。因为摆在旁边未被利用的一些大石础,比至公堂的柱头不知大多少倍,而至公堂的柱头并不小),又将就前殿殿基,修成一座颇为崇宏的明远楼。史书和古人诗词所记载咏叹的摩诃池,更从明藩王府的西池,缩小到一泓之水,不过几亩大的一个死水塘,然而大家仍称之为摩诃池。犹之这个地方尽管发生过这么多的变迁,贡院也有了二百多年历史,而人民还是念念不忘,始终呼之为皇城,还牵强附会,硬说它是三国时候的遗址,都是一样不易解说的事情!

  光绪二十八年废止科举,开办学堂,三年才热闹一回的贡院,也改作了弦歌之所。从前使秀才们做过多少噩梦,吃了多少辛苦的木板号子,拆除得干干净净,使明远楼内,至公堂下,顿然开朗,成为一片像样的砖面广场。部分房舍保留下来,其余都改修为讲堂、自习室与宿舍。到辛亥年止,光是贡院的部分,就前后办了这么一些学堂:留东预备学堂,通省师范学堂,优级师范选科学堂,通省补习学堂,甲等工业学堂,绅班法政学堂,通省师范附属高等小学堂,以致巍峨的皇城门洞外,长长短短挂满了吊脚牌。而且就在皇城门洞两边,面临两个广大水池,背负城墙地方,还修建了两列平顶房子——西边的叫作教育研究馆,东边的叫作教育陈列馆。

  还没有到正午,傅隆盛到底忍耐不住,拉起田街正,就随着人群向皇城走来。

  一过东御街,向北去的那条贡院街上,人更多了。因为由红照壁、韦陀堂、三桥这一路上来的人,比由东、西御街来的人多得多。并且越走越挤,走到皇城坝“为国求贤”石牌坊和横跨御河的小三桥跟前,人挤得更像戏场似的。

  皇城坝有三道石牌坊:正中向南一道,是三架头形式,横坊上刻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东边一道,正对着尚未成为街道的东华门,这石坊小些,刻着“腾蛟”两个大字;西边一道,大小与东边的一样,刻着“起凤”两个大字。东边的东华门虽未成为街道,到底还零零星星有几处人家,而且近年还开了一家教门站房,专住由甘肃、陕西而来的回教商旅。而西边的西华门,简直连街的影子都没有,从一片垃圾泥土荒地望去,可以看得见回教的八寺红墙。

  皇城坝在没有开办学堂之前,是一个百戏杂陈,无奇不有的场所。有说评书的,有唱金钱板的,有说相声的,有耍大把戏的,有唱小曲子的,有卖打药和狗皮膏药的,有招人看西湖景的,也有拉起布围、招人看娃娃鱼的,有掏牙虫兼拔痛牙的,也有江湖医生和草药医生。但是生意最好的,还是十几处算命、测字、看相,取钱不多而招子上说是能够定人休咎、解人疑难、与人以希望的摊子。不过也就由于这些先生说话不负责任,才使皇城坝得了个诨名,叫扯谎坝,和藩台衙门外面那个坝子一样。

  自从开办学堂,在三道牌坊外面加了一道漆成蓝色的木栅栏。御河之内,又东西掘了两方水池,修了两列平房。空地无多,即使不由警察驱逐,这些临时摊子也不能不迁地为良。几年以来,这里已相当清静了。

  今天——辛亥年十月初七日,这皇城坝一带,人又挤得像大戏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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