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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楚用短住他的话头,认真向他说道:“老大爷,请听我说……你们的公馆,不比那些笆笆户,板板门,床上放个屁,四邻闻到臭的地方,绝对说不上隔壁有戥秤的话……只要你的口紧一点,不要把你们老爷今天的事情,逢人就讲……当然!当然!对我说了,并没关系,我不特不会传扬开去,就连你们主人家,我也绝对不漏半句,你尽管放心……怕的是别个听见了,一定不会像我能够守秘密,万一出了事呢?老大爷,岂不连你也有未便了?”

  看门老头子本来是一张打了许多皱褶的绛色脸,这时节简直变紫了;很尴尬的样子,正咕噜着要辨白些什么。高金山急匆匆从二门内走出来,“啊!表少爷回来啦!”

  “去买啥子东西吗,这么忙法?”

  “是去轿铺里喊轿子。老爷要出门了。”

  “不是说你们老爷才回来不久吗?”

  “这一回,说是要到藩台衙门去。”

  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二)

  楚用放下书包,朝上房走去。

  黄澜生夫妇也一路说着话,从堂屋内走到屏风跟前。

  黄澜生双手拿一条茶青湖绉腰带,向天蓝花缎狐皮袍上系。他太太站在他背后给他打折子。丫头菊花提了件青素缎短袖马褂在旁边伺候着。婉姑儿坐在一张与她短胖腿极为合适的矮竹椅上,噘起嘴皮,凝神一志在给洋娃娃做枕头——这是周姨爹为了补偿那件宝石撇针,特别买给她的,有尺多长,会眨眼睛,会咿呀咿呀叫唤的洋娃娃。

  “表叔要到布政司去?”

  黄太太接过嘴去,并且是看着楚用在说:“我说,你表叔该把那三名大班叫回来。既是天天要出门,天天要上衙门,有了自己的轿子,自己的大班,既方便,也比从轿铺里喊来的干净些。”

  黄澜生一面拴腰带,也对楚用笑道:“这时,又该你表婶说嘴了……”

  “为啥子说这时?”虽然在同丈夫顶嘴,但黄太太仍然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难道那时我就不该说嘴?”因为黄澜生转身去穿马褂,她遂正面对楚用说道,“你恐怕还不明白我们斗嘴的意思吧?”

  “不明白。”楚用假装着摇摇头。

  “是这样的。你表叔离开制台衙门回来,向我赌咒发愿说,从此不再做官了,安心留在家里,教育子女,享半辈子清福。这样清高,我咋好不赞成呢?我那时硬是作过主张。我说,既然不再做官,三人大轿也就不必再坐。我的意思,倒不在乎省俭几块大班的工钱,只是害怕别人说闲话,说你黄澜生做了几年闲官,就放不下那个臭架子……”

  “是啰!是啰!多承太太关照!”黄澜生开着玩笑说,“不过在目前,坐三人大轿还是不大好。”

  “有啥子不好?今天不是又做了官,又得到差事,还领了几个月的薪水了?”

  “不然!不然!今天的官,不比从前的官。从前专制时代的官,是管百姓的,所以有人讲解这个官字说,官者管也。而今天,百姓不叫百姓,叫人民。官不但不能管人民,还应当服从人民,给人民当底下人,所以名称也改了,不叫官……”

  “叫啥子?”

  “叫公仆!”

  黄太太带着不相信的神气问楚用道:“你表叔说的,对不对?”

  楚用点头道:“报上都是这么说的。”

  “报上说的话都作数?”

  “太太,我的话并不是从报上得来,是我们这个新上司蔡东侯先生昨天在会上演说的……呃!还没告诉你,太太,我们布政司衙门里,已经不准称呼大人老爷,无上无下,全称先生了。”黄澜生不由呵呵笑了起来,“你先生!我先生!他先生……哈哈!简直平等得太别致!”

  他的太太也笑道:“太不像样了……难道高金山与你也互相称起先生来了?”

  “高金山……”

  一语未了,高金山已在短廊中间高声启禀:“老爷,轿子喊来了!”

  黄太太不由抿着嘴皮笑道:“看来,高金山还没有忘本。”

  “说不上这么严重。只是他比别一些底下人懂事。自从听了蔡先生演说,他昨天向我说话,就没有称呼过我。”

  他已经跨下石阶,走到短廊上了,楚用方唤着他说:“今天上午东校场阅兵发饷,表叔不到东校场去参观一下?”

  他回头说道:“或许要去。等我先到布政司领了津贴再看。”

  “又领津贴?”楚用很觉诧异,问他表婶,“听说前天才领了半年的薪水,怎又领起津贴来?”

  黄太太微微笑道:“想来公仆先生们还在闹,因此又从库里提出一笔钱来。不过,这是我的猜想,你表叔根本就没有对我说。”

  “唉!我说,表婶,你应该劝一下表叔。处在眼前这样世道,银子钱够用就行了,何苦要那么多地拿来放在家屋里!”

  黄太太立即从清澈的眸子里射出两道光芒,并且像锐剑般,笔直插进楚用的眼睛,哼了声道:“你话中有话?”

  “不!不!”楚用连忙分辩,“没有别的意思,半点也没有!”

  “半点没有,一点总有。小伙子,你不像从前了……”

  楚用连忙向她身后努一努嘴。

  “不要向我做怪相!你默倒我说的话,菊花就听不得?……菊花,你说,表少爷自从讨了老婆回来,在我跟前还像不像从前那样老诚?”

  “再也不像从前了!”菊花毫不犹豫地说,并且样子正经,一点不像开玩笑,“从前,表少爷还敢跟太太顶嘴、赌气。这十天里头不同啦!随便太太说啥子,表少爷总是嘻起嘴皮打和声,不晓得是啷个的?”

  楚用生了气,冲着菊花吼了声:“你个死女子,有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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