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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外传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

  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徽宗帝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遍。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狎邪游。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毡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萍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倚徙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珊珊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

  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

  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撚,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羔,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姥私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

  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

  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也。”

  而长安人言籍籍,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曰夕惟涕泣。泣语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

  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跗琴。蛇跗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跗,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忽华廠,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阑,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

  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跗琴,为弄《梅花三叠》。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试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苡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盏、镂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饦、寒具、银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

  帝贪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竟出耶?”

  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还,舞鸾青镜,金虬香鼎。次日,又赐师师端鸡凤咮砚,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笔,剡谿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

  帝曰:“汝图之。”

  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捐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

  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蓐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采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

  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

  姥曰:“然则奈何?”

  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

  时金人方启舆,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

  乃索之累日不得。张邦昌等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庭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

  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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