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选文学 > 庐隐 > 象牙戒指 | 上页 下页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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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行过最后的敬礼,便同沁珠离开那里,走过苇塘,前面显出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后面,隐约现露出几个突起的坟堆。沁珠便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它低声道:“唉,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同时她指着那新坟对我说道:“你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点头随着我走过一段土坡,找到我们的车子,在暮色苍凉中,我们带着哀愁回到城里去。 不觉一个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礼以后,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见校役拿进一叠邮件来,他见了我,便站住还给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写来的。她说: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长空。唉,这时荒郊冷漠,孤魂无伴,正不知将怎样凄楚,所以冒雪来到他坟旁。 走下车来,但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铺在地下,没有丝毫被践踏的痕迹。我知道在最近这两天,绝对没有人比我先到这里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经过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气冲向前去。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并明显地印着我的足迹,过了一道小小的木桥,桥旁满是芦苇,这时都缀着洁白的银花。苇塘后面疏条稀枝间露出一角红墙;我看了这红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图画中,竟使我忘了我来的目的。但不幸,当我的视线再往东方垂注时,不能掩遮的人间缺陷,又极明显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岂仅是一块刻着绿色字的白石碑。呵!这时我深深地忏悔,我曾经做过比一切残酷的人类更忍心的事情,虽然我常常希望这只是一个幻梦。 吾友!我真不能描画此刻所环绕着我的世界;——冷静,幽美,是一幅不能画在纸上的画,是一首不能写在纸上的诗。大地上的一切这时都笼罩在一张又洁白又光滑的白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坟墓,也在它的笼罩之下。唉!那里面埋着的是红颜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迈的英雄。这荒凉的郊野中,正充满了人们悼亡时遗留在着的悲哀。 唉,我被凄寒而洁白的雪环绕着。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色围巾上,却露出黑的影来寂寞得真不像人问。我如梦游病者,毫无知觉地走到长空的墓前。我用那双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边的雪;一滴滴的雪和泪的水,落在那无痕的雪地上。我不禁叹道:“长空!你怎能预料到,你现在真已埋葬在这里,而我也真能在这寒风凛列,雪片飞舞中,来到你的坟头上唏嘘凭吊。 长空,你知道,在这广漠的荒郊凄凉的雪朝;我是独倚你的新坟呵!长空,我但愿你无知,不然你当如何地难受,你能不后悔吗?唉,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呵!长空,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界,这样悲惨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 我睁眼四望,要想找出从前我俩到这里看坟地的痕迹,但一切都已无踪,我真不能自解,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长空,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地陨落之后,这里便成了你埋愁的殡宫,此后呵!你我间隔了一道生死桥,不能再见你一面,也不能再听到你的言语! 我独倚新坟,经过一个长久的时间,这时雪下得更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飞到我头上,身上。唉,我真愿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头向苍天如是地祷祝。我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无所恋,我的心神宁静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停在一株白杨树上,拍拍地振翼声,惊回了我迷惘的魂灵。我顿感到身体的冷僵,不能再留在这里,我再向新坟凝视了片刻,便毅然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里,有一个哀愁的人影,在那两株大槐树下徘徊着。日光正从参差的枝柯间射下来。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说道: “我寄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样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为什么不来邀我作伴?”我说。 “这种凄凉的环境,我想还是我独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较好些吗?” “现在我已是一池死水,无波动无变化,一切都平静!” “能平静就好!……我正在发愁,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现在看到你的生活已上了轨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为什么就要走?” “我的研究科已完了,在这里又找不到出路,所以只有走了!” “唉,谈到出路,真成问题,……灰城永远是这样沉闷着,像是一座坟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生气!” “局面是僵住了,一时绝不会有生气的,我想还是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而且那里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作教员?” “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她两眼呆望着遥远的红色楼角,过了些时她才又问我道: “那么几时动身呢?” “没有定规,大约在一个星期后吧!” “我想替你饯行。唉,自从长空死后,朋友们也都风流云散,现在连你也要去,趁着这时小叶同小袁他们还在这里,大家痛快聚会一次吧!也许你再来时,我已化成灰了!” “你何必这样悲观,我们都是青年,来日方长,何至于……” “那也难说,看着吧!……”沁珠的神情惨淡极了,我也似乎有什么东西梗住我的喉管;我们彼此无言,恰巧一阵西北风又把槐树上的枯叶吹落了几片,那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天上的彤云如厚絮般凝冻住。唉!这时四境沉入可怕的沉闷中。 十七 正是黄昏的淡阳,射在浅绿色的玻璃窗上,我同沁珠走进宜南春饭店的一间雅座里。所邀的客人,还都不曾来,茶房送上两杯清茶,且露着殷勤的笑容道:“先生们这些日子都不照顾我们啦!” “是呀,因为事情忙……你们的生意好吗?” “还对付吧,总得先生们多照应才好!”茶房含笑退了出去。我们坐在沙发上吸着长城香烟,等候来客。不久茶房高声喊道:“七号客到,”跟着门帘掀开了。一个西装少年同一个时装的女郎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正是袁氏姐弟,沁珠一面让他们吃烟一面问道:“小叶怎么不一同来?” “他去洗澡,大约也就要来了。”小袁说。 “沁珠今日做什么请客?”袁姐这样问。 “因为素文就要离开灰城,所以我替她饯行。”沁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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