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七三


  丁二羊初听着她的语气,以为有望,这时听完她的话,又觉爽然若失,无精打采的打了个呵欠,移到炕边道:“我也不大困,陪你坐会儿吧!”

  璞玉道:“你也累了,躺下照样说话儿。”

  丁二羊听了,这才头向里躺下,把脚悬在炕沿以外。璞玉叫他脱了鞋子睡好,丁二羊执意不肯,只拉过幅被子,盖在身上。料想他必有不能脱鞋的理由,不是里面少了一层,便是袜子破得不能见人,璞玉也不勉强,就寻话和他谈说。丁二羊没有别话可说,只问璞玉多大岁数,混了几年,家里有什么人。璞玉心中虽怜他老实,但因一瞧他的腌脏面目,便不自禁的生出反感,只可把目光避开,仅用言语酬答,倒感觉一种朋友似的亲切之味。渐渐又谈到璞玉的病,丁二羊问道:“那胖娘们定是老鸨子了?你今天不舒服,她可知道?”

  璞玉漫应道:“我难过有好几天了,她怎会不知道!”

  丁二羊道:“她既知道,怎还让你接客呢?”

  璞玉叹了一声道:“她只认得钱,还管我病不病!”

  丁二羊道:“她收了人家的钱,你却不能伺候,那不要闹吵子么?”

  璞玉道:“也不会闹吵子,左不过我遭殃。她收了钱,我莫说有病,就是死了,也得伺候。今天是二爷你好脾气,可怜我,我才得将养一天,若是别人,凭什么白花钱?早闹翻天了。”

  丁二羊叹了口气道:“可怜,可怜!我原先只道世上最可怜的,数我们车夫了,为奔两顿饭,不管冬天夏天,都得舍命的跑。热天跑得火气攻心,一个跟头栽倒,就算小命玩完;冷天呢,没座的时候,在街上能冻成银鱼,有了座儿,拉起一跑,又暖和过了头,通身大汗直流,到地方一歇立刻衣服都成了冰片,冰得难受,还须上僻静地,把冰片挫下来,你想这是什么罪过儿!可是若有两天进项不错,就可以歇天工,玩玩乐乐谁也不能管。你们……”

  他方说到这里,忽见璞玉摆手,就住口不语。

  原来,这时石头又咳嗽起来了,比方才更加厉害,一声咳嗽,半晌缓不过气,直似已经断了呼吸。但过一会又嗷的声回过了气,重新再咳嗽,再噎气,而且声音愈来愈粗,好似喉咙都已干裂。不但母子连心的璞玉,听得抓耳搔腮,就是丁二羊,也听得好生难过,就问道:“这是谁啊?”

  璞玉摇头不语。他又道:“怎么那屋的人都睡死了,咳嗽到这样,怎不给他点水喝?”

  璞玉听着,更觉心如刀搅,将手掩住了眼。正在这时,忽听东房中过铁大声骂道:“小死鬼,该死不死!半夜三更搅我睡不着,再不忍着点儿,我下去把你踢死!”

  但石头哪里忍得住,在被警告以后,倒更嗽得重了。胖妇也被吵醒,好似要以骂詈代药物,给石头治病,和过铁一递一声骂个不休。璞玉紧紧抱住了头,通身抖战。丁二羊却发恨骂道:“这是哪儿的一对狼心爹娘,孩子病到这样,一点不管,反倒混骂,真他妈的少有!”

  璞玉听他把石头当作胖妇的孩子,心里更为难过。哪知正在这时,忽听胖妇叫道:“小死鬼,还不住声,诚心搅我呀!你下地把他踢出去。”

  璞玉听着,好比有人要来踢她,还加害怕,身上连打冷战,心里只祷告上天保佑,叫过铁莫依胖妇所言,真把石头踢出门。岂料过铁怎敢违背胖妇的命令,只听噗咚跳下炕来,趿着鞋走了两步,随闻石头嗷嗷的连连哀号了三四声。虽不知被踢被打,但听着叫号,便知他痛楚甚重。不过没听见开门,想是过铁只加以责打,却未逐出门外,还算大慈大悲。但璞玉在听得石头惨号之时,便已肝肠痛断,猛一昏晕,便栽倒在炕上。及至悠悠醒转,只觉身体已被人抱住。张眼瞧见丁二羊的脸,丁二羊用惊愕的眼光,望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璞玉只摇了摇头,却不住泪如雨下。丁二羊道:“我明白点儿了,那咳嗽的小孩子是你什么人?”

  璞玉不答,仍倾耳再听着外面。但这时石头倒似因为号叫几声,呼吸通顺了些,咳嗽渐渐减轻,过铁胖妇也不再骂了。丁二羊又问道:“你一定有难处,那孩子倒是你什么人,你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你。”

  璞玉摇头啜泣着道:“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丁二羊听了,伸手搔着头皮,龇牙咧嘴作了许多丑样儿,才又道:“是的,不错的,我一个穷拉车的,怎能帮得了你!不过你也可以对我说了,万一碰巧了我能成呢?告诉你,相好的,穷人没有什么出手儿的,只有一条穷命,可是你别瞧不起这条穷命,只要拼出去,还是没遮拦!现在我明白你是受老鸨的气。你当除了阔大爷替你赎身,别人救不了你?相好的别小瞧人,我姓丁的要是一把刀捅进老鸨子肚里,你照样可以逃活命!”

  璞玉见他越说声音越高,把火眼金睛都瞪开了,知道他酒气未消,急忙把他的嘴掩住,低头道:“大爷,你别嚷,这是什么话?要送我的命啊!”

  丁二羊吸了口气,点头道:“我不嚷,不嚷,你可告诉我?”

  璞玉摆了摆手,示意叫他少安毋躁。自己心内展转思量,她已看出丁二羊是个好人,自己把实情告诉他,并无危险,但也不会得到什么帮助,一个车夫又有多大力量呢!不过璞玉心中抑郁已久,向来受着五毒之灾,只把眼泪向肚里咽,无人可以告诉。今日经丁二羊这样热心询问,她虽明知说也无益,而且这丁二羊连第二次都不会来,想得他安慰都不能够,但心中却已忍不住,以为眼前莫说是个活人,即使是个木偶,自己能对他诉说一回衷情,便可发泄些儿积郁。于是看看丁二羊,就下地取了一杯冷茶,递给了他。丁二羊愕然道:“这……干什么?”

  璞玉道:“你的酒气还没退呢,这里没有水果,只可用这冷茶醒醒你的酒,也安静听我说话,省得胡喊乱叫,给我惹祸。”

  丁二羊听了,立刻把冷茶饮尽,茶杯放下,就直瞪眼儿催她快说。璞玉就也倒在炕上,和他对着脸儿,把自己原来身世和落溷经过撮要说了一遍,但说到实事,只草草叙过,若诉到苦情,就把积存悲绪发泄出来,既说得详细,还陪衬了许多鼻涕眼泪。丁二羊只瞪着眼儿,呆呆的听。

  璞玉说完,拭着眼泪又追了一句道:“你想想,我这罪孽谁能救得了!只有一死,才可以脱离苦海。可是为着两个孩子,又不能死,直忍到如今晚儿。哪知我的孩子又得了这冤孽病,若再不治,就要先抛下我去了。我死活为着孩子,石头若是死,我可怎么能活?无奈还有个铁头,我……我倒盼着他也得病,娘儿三个一同死了,倒是老天爷的恩典!”

  丁二羊听着,只皱紧了眉,搔头不语,半晌才道:“你是哪里人?”

  璞玉道:“我母家原籍是济南,不过我是本地出生,自然算是本地人了。”

  丁二羊道:“你在本地可有什么亲戚朋友,能够救你的?我可以给你送信儿。”

  璞玉摇头道:“我就有一两家亲戚,也早没了来往,不知他们住处,就知道也没用,他们都是穷人,万没力量救我。朋友更谈不到,我向来不联络人。”

  丁二羊道:“你方才说当过女招待,难道连个熟人都没有?”

  璞玉听了,方说了句“熟人有什么用”,心里忽然一打转儿,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在月宫餐馆里,我有个要好姊妹,名叫韩雪蓉,你若不嫌麻烦,走过那里,可以替我给她捎个信儿。”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