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二五八


  太太经这一次的心理转变,无形中走向改过途径。可谓家门幸事,但也在无形中给她本身种下祸机。论理改过本是好事,应该得到善报,若改过反而致祸,岂不是阻人为善。但世事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人孽海回头,居然得岸。有的人一入歧途,便遭陷溺,欲振拔而不能,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所以君子要慎厥始基。不过太太的改过,并非由于理智,而是区于势利,落到后文那样结果,都是可怜不足惜的。

  当日她在院中谈够时候回到内室,便给王厨撞了个钉子。而且从此以后,对王厨日加冷淡。那王厨不知太太因何变态,还恃着旧时宠幸,不断纠缠。太太好像对他缘分满了,越发讨厌,简直大有不许近前之势。那王厨本已享惯了权利,一向对于财色两字,予取予求。这时太太一行变态,不但弄得色即是空,连财路也给堵塞了。因为照例必得建功,方受犒赏,这一投闲置散,无功可建,又上何处去得犒赏,直好似遇到坚壁清野的战术。王厨失望之下,虽然懊丧,但终忘不了旧日繁华,仍希望太太是偶然不快,终有重圆旧梦之时。每当夜间人静,还要溜进上房献些殷勤。太太被他扰得头疼,就把厨房全部都挪到前院客厅后身的跨院。这跨院和内宅有四道门的距离。王厨受了隔绝,直如充军边远,才知道太太已把自己摈弃,毫无留恋,于是大生怨恨,腐心切齿,每日睡中梦里,也在咒骂太太无情。

  太太本想把他辞掉,只为恐怕过于操切,恼惹了他出去败坏自己声誉,才只推而远之,希望他感到无趣,自行引退。但王厨岂特不肯引退,而且呕上了气。在他以前能够出入内宅,还只怨太太疏远他,并不起别的猜疑。及挪到前跨院,太太又下令,每日派饭由女仆传话,无须他到上房去,一来他对内宅更成的海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及了。于是希望全绝,怨恨更深。他这脑筋简单,思想卑污的人,绝不知世上有改过迁善的事,更不懂自加审量,知难而退。他只寻思太太变得奇怪,好几年都是如胶似漆,如今竟会这样绝情割爱,不解她怎能舍得。而且她和丈夫永不同房,现在又把我赶开,难道不需要男子么?像她那样岁数,若说忽然守戒清修,却是叫人难信。

  王厨想到这里,他不由疑神疑鬼的混猜起来,认定太太必是另有了他人,才得新忘旧,把自己摈弃。他所猜疑的目标,总不出宅中几个男仆,虽不能决定何人,但因他不能进内宅去,便觉凡是常进内宅的人,个个都有可能。他还暗地访查,每见太太吩咐男仆做事,只要脸上不带怒容,稍为和悦,就觉得是在眉目传情。有一次看见宝山在院中向太太回话,太太因宝山是老仆的儿子,向来当作小孩看待,不免假以词色。王厨看着,就好似丢了东西的人,疑惑某人是贼,就越看越像一样。当时认定宝山是夺宠的仇家,从此就充满了妒奸之念,怨气积郁,愈来愈深,竟至一发而不可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柳塘这日因劳累太过,经过一夜休息,次日竟觉得作冷作烧,通身酸痛,不能起床。玉枝吓慌了,忙报知太太过来瞧看,虽知病非甚重,也十分着急。当下忙请来熟识中医诊视,医生也说只是过力受风,稍服清热散风之剂,出些汗便可痊好;至于他的体弱,需要加意将养,太太和玉枝方才放心。

  医生走后,便派人抓药煎服。太太对柳塘分外关心,守在床前伺候不离,到午后柳塘由昏睡中醒来,精神尚有迷糊,喃喃的说了几句话,抱怨自己身体不济,只累了一天会害病。太太和玉枝听着,更觉安心,就安慰着伺候他喝了些藕粉,又复睡着。睡中出了些汗,到黄昏后再醒,神智已清。恰巧警予、璞玉来道谢,太太叫请进房中。警予夫妇见柳塘病了,知道是昨天累的,都甚觉不安。柳塘却笑对警予道:“我不是累病,是急病的,只因你不肯替我辞官,我才急出病来。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了吧。”

  警予见他精神颇好,才把提起的心放下,又听他的话,知是故意借题挟制,就笑说:“好办。等您好了,咱们再商量,我没有不从命的。”

  柳塘才说句“这你还是搪塞我呀”,太太已用话岔开,改说柳塘在前的病势,以及自己和玉枝怎么害怕。璞玉问现在如何。柳塘道:“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只是头还疼,身上还烧,身上酸疼最不好受,大概明天总可以好些。”

  璞玉便说要留在这里伺候大哥,柳塘道:“这不是胡闹,俗语说新娘不离洞房,怎能上外来。再这是点小病,也不用劳动伺候。”

  璞玉却是眼含着泪,定求柳塘许她留在这里。因为她对柳塘感激已极,正不知如何报答,当时柳塘害病,正好赶机会尽一点心,并且把那句结作兄的话,实际作出,以表明不是徒托空言。所以在这新婚的第三日,竟不管冷落夫婿,辜负春宵,竟执意留在这里侍病。但柳塘只是不许,而且连再坐会儿都不许了,反叫玉枝赶她和警予走去。还说你们不走,又叫我着急,可是诚心给人添病。璞玉无奈,才很失望的跟警予走出。太太送到院中,悄悄对警予道:“不想这样凑巧,柳塘才接到委任状,就病倒了。论说他就不忙上任,也便到督军府谢委。这一耽误,怕督军不高兴,请务必替他请假,还得说好些儿。”

  警予听了,知道太太好容易盼得丈夫做官,只怕出岔头,好事成空,所以如此谆谆托付。这夫妇二人志趣太已差异。柳塘只想叫我替他辞官,对于督军那面,毫未介意,并无一言托我代为周全。但太太却替他说到了,其实你便不说,我也要把话说到,不会叫他落包涵啊。想着就连声答应。璞玉又和太太说了些关于照顾病人的话,才恋恋不舍的和警予走了。

  太太回到房中,见柳塘面有笑容,就问笑什么?柳塘道:“我到底把她赶跑了,她真胡闹,新婚燕尔,怎能离开洞房,跑到病房里来。”

  玉枝道:“璞玉走时,不知为什么难过,直抹眼泪。”

  柳塘道:“那自然是她一片热心,把我真当老大哥看待,想要尽她作妹妹的心,在床前伺候,却被我硬赶跑了,心里有些委屈。可是她不想我怎敢劳姑奶奶,就是亲妹妹,一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便过了新婚日子,也不许抛丈夫守空房,回娘家伺候哥哥。不过她的心是可感的。咱家添了这位姑奶奶,又跟警予成了亲戚,以后走动更亲热了。”

  太太还不知柳塘和璞玉正式认作兄妹的事,闻言甚觉不解。玉枝把昨日的事告诉了她,太太十分欢喜,欣然道:“你们怎不早说,以后对她可得全按姑奶奶待承,若错了过节儿,全是我作嫂子的包涵。明天还得仔细想想,把应该送姑奶奶的礼,按份儿补过去。”

  柳塘说那倒不必,太太却非此不可。柳塘知道她所敬的不是璞玉,觉是自己的义妹,又是秘书长夫人。既深以能和秘书长夫人发生姑嫂关系为荣,当然要把这关系作得淋漓尽致,就不再拦阻。但因太太核计应酬姑奶奶,不由联想到另一位自称老姊的人,当然也是同样的姑奶奶,自己却没同样待承,把她给得罪了。自己本打算今天去给她道歉,偏偏又病倒了。她还许认为我的势利心肠,一直保持不变,不但昨天对她轻藐,而且从此还不再理她了,她定气得够受。倘若气出病来,我岂不更觉亏心。但现在既不能去,又不便请她来,她那拗脾气,便去请也不会来,这可如何是好。想着便对太太和玉枝说了。太太听着,倒不理会,玉枝却因老绅董曾是她的保亲媒人,印象较深,闻言说道:“您何必还走这股肠子,老绅董跟您感情极好,这次虽闹别拗,也不会记心。过几天您大好了,再去寻她,把话一说开,就算一天云雾满散,何必还尽自发愁。”

  柳塘道:“孩子你不知道,老绅董气性很大……”

  太太抿嘴笑:“你别高抬她吧,一个老妓女,在臭泥里滚了半辈子了,什么人的欺侮耍弄,全都受到,她还有气性呢。”

  柳塘道:“不然,别人欺侮她,她可以满不在乎,惟有我若待她稍差点样儿,她就要受不住。因为我是世上唯一尊敬她的人,她得我重看,觉着是一生最得意的事。所以一心都扑在我身上,居然的她洗手不干,关了生意,立时作个正经人,好和我亲近,把后半世全倚靠我,还将她的棺材本儿都交给我存着。你想如对我这样指望,我这一冷淡她要多么伤心。”

  太太道:“你也太爱走心了,为她又何致于这样琢磨,就算你想得不错,她真生了大气,也不会立刻气死,等你好了能出门时,再去跟她说还晚么。”

  柳塘道:“你不明白,我心里多么不安,再说我未必一两天便能出门,若多延迟几日,她还不定怎样寻思。”

  玉枝道:“您若心里惦着,就先派个人去,对她说说您的意思,并且告诉您因为有病,没去看她的原故,等好了一定前去。她便有气,听了也可以舒服些,您也省得惦记了。”

  柳塘道:“对对,这样办也好,太太不明白,老绅董有一笔钱存我手里,没凭没据,她是为信服我,才放心托付的。如今见我变成势利鬼,把她支开不许上门,我又避不见面,就许疑惑我安心倾她。万一闹出笑话,两下都没意思。还是玉枝的话对,最好叫人先跟她说一声。可是叫谁去呢,下人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恐怕说不明白。”

  玉枝接口道:“我去一趟吧,好在不远,一会儿就回来。”

  柳塘道:“大晚上的,怎好放你去。”

  玉枝道:“天还不到九点,怕什么。若是往常出去看戏,这时您还嫌早呢。”

  太太见玉枝要去,知道她是为着解除柳塘心中的不安,好得静养,就也说:“玉枝愿去,就叫她去吧,叫个下人送她,你告诉她该说什么。”

  柳塘便教给一套话,又吩咐坐包车前去,不要耽误工夫,赶快回来。玉枝道:“既坐车去就不用叫人送了。”

  说着对镜稍为修饰,又披上件外衣,便向外走出。柳塘还有气无力的喊着:“你可快回来,别叫人不放心。”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