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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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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在这天的晚上,他将到南京去的事,完全的报告与他母亲听了之后,他那位不知世事与好说笑的颖洁妹妹,只是嬲了他说什么南京的风景,他只好敷衍了几句。便觉得委实是再不能支持下去,便懒懒地和他妹妹说: “一夜没有安睡,身上痛苦得了不得,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在路上遇见有一桩可怕的事。今天是……” 颖洁便装着有气,没有答应他的话,但他却无力再与她说,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换了衣服,骤然感到身上有点发烧,而且头疼得厉害,喝了几杯柠檬汁子,便躺在床上胡乱睡去,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曾起来。 这一夜里。柏如却时热时冷,不很宁贴,绿存坐在床侧的电灯下守着他,很为忧虑!上半夜过去之后,柏如方才清醒了,突然睁开眼,看见绿存斜欹在他身旁的枕头上,手里却折起一张报纸来看。柏如几日的疲乏,这时觉得渐为恢复。知道绿存是为了自己半夜没有安睡,便有点不安的反侧,握住了她的手,向她那松垂的头发上看。绿存看他醒来,便问他想水饮吗?身上还痛楚吗?这些话,柏如都摇了摇头,反而将她的右手,更握紧了一些。一面将自己的发烧的脸,靠近她的鬓发旁边。绿存回过头来向着他时看,见他朦胧的眼中,仿佛很湿晕的,便很温柔地问他。柏如就蹙着眉道: 老王哀求般的仅仅说出:“没……有起……”三个字,却在背上早已中了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的一指挥刀。他便不敢再说什么,两腿抖颤着,引导着他们到柏如的房外。 绿存正在窗前梳头,听得门外有人叱骂的大声,便一手拢住头发,一手将柏如从浅碧色的纱帐中推起。柏如也从梦中听见有皮鞋带了铜铁的声,心下不知怎的骤然明悟,便穿了衣服,揭开帐子,方要出去。而面上灰白色的老王,早领了那群兵士在房门外立定。一个带了指挥刀的军官进来,一见柏如没有走脱,便用手抓了起来,同时两个兵士,各将手枪向柏如对正。 绿存扑嗤的笑了。柏如很惊奇的问她,她道:“说起他,——天根来,今春天他不是还在我家中住着吗?有一天,他到母亲房中去谈话,正好墙上有妹妹画的一幅水彩的山雪的画图,他呆看了半晌,也不说好,也不加批评,便重复坐下。我就让他到这个屋子的外间来,看几张你带来的精美的外国画,他也没说什么,哪知过了一会,他竟俯在桌上呜咽的哭了起来。我很疑惑,加急的问他,他也不说什么。不多时便用手帕拭着泪走了。我真不知是怎么曾得罪过他,末后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那时恰好你领了你的学生到外省旅行去了,及至回来,竟忘记了告诉你知道……” 绿存也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柏如的妻绿存,已经嫁了柏如有八年多了。还是在他未曾留学以前娶过来的,现在呢,也是三十三四岁了。她在这一天,看见柏如由外边回来之后,突然病了起来,而且精神上也似乎有种变态,因为看他到家以后,似乎无处可以安身与快乐的样子。他又迷离的睡了一下午,晚饭也没起来吃,及至家中的事,都处理清楚,将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安置睡下之后,便急切的跑到柏如的床侧,看看他睡得正浓,而且有时口中还喃喃地说些梦语。 柏如的全家,都吓得半死! 柏如微点了头道:“那自然你是觉得奇怪的!” 柏如便用烫热的唇,轻轻地吻了她一下。接着便将昨天所见的,被绑押去的三个少年的事,与第二日被杀的新闻,急促的告诉绿存。他一面说,一面握住她的手,便觉出轻轻的抖动来。 当在大街上走着,柏如吃这突来的袭击之后,反而将昨天与夜中恐怖的思想,完全退却。只觉得实在过分奇异了!何以前三天在徐州城中所目睹的分明的印象,现在竟然重现而且是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穿了短衣,幸是还穿了条西服的纱裤,几乎迷在梦中般的目光,从兵士们缘了红边的帽隙中,看见街道两旁的市肆,都半掩了宽的门。一些人聚在那里看他。仍然走在红底白字的“躲避危险”四个字的高且细的电杆之下,他平时最看惯了这四个字,这时偏又真切的映在目光里。仿佛在个个字的点画之中,都有一线绿色的凶射的光线,向着自己发射。一群群到学校的儿童,看见他们来了,却不趋避,只是呆立着如瞧卖玩具的好看。一个挑了筐子,沿街喊着售卖青菜的老人,也放了担子,立在一旁,却如无事般的,如同见过屠人驱羊到市上去的平常的目光,摸摸他的后背。走过一家很小的咖啡馆,白色的玻璃,尚关得牢牢的。柏如看过在一瞥眼的时候,心想,这或者还是灰白色的人间的印象之一。当日我由外国回来,几个自幼相处的朋友,与当地教育界中的人,在这个咖啡馆,曾公共欢迎我呢! 在七点多钟的时候,仆人老王,正在院子里扫地。看着在夜中的微雨之后,石砌边的几棵芭蕉,都在碧绿的叶子上,添了一层润光。他弯了身子,正在努力用竹帚扫去地上的泥迹。忽然听得有人喊开门的声音,急促而且大力。他便急急地丢了帚子,去开大门。门刚开放,却闯进几个不认识的人来,都穿了武装,在腰间的皮鞓上,挂了几枝手枪。门外面立定了六七个执了带枪刺的兵士。老王吓得不能有质问的说话的力量,那几个闯进来凶狠的面目的人,抓起他来,叫他去领着到他主人的房间中去。 反是柏如这回精神好了许多,很亲密的向她道:“你知道我是个不匆促不急剧的性格的人,但那个事情,以及在火车上所接受到的气愤,不能不将我平常的性格来变动了。人间尽是强力的侮辱者,怪不得……你记得李天根吗?他那个忧郁与失常的状态,真是不能免的呵!……” 他们又说了一回天根的性格,因为绿存的话,反将柏如在梦中的恐怖,退消了许多。看看手表已是三点了,听得窗外似乎有几点雨声,柏如便闭着眼重复睡去。她也觉得放心了许多,将电灯旋灭,也在他身旁和衣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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