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选文学 > 萧红 > 呼兰河传 | 上页 下页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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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似乎卖豆腐的在说:“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买豆腐的回答:“你的豆腐果然不错。”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地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引诱一场。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你长大了干什么?” 五岁的孩子说:“开豆腐房。”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八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乌鸦乌鸦你打场, 给你二斗粮…… …………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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