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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萧红 > 呼兰河传 | 上页 下页
三九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

  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

  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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