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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杨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页 下页


  §第四段

  那黑夜特别尖冷。阴历初四、五的月牙,像条小船弯在西山头上,肉皮上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刺人:是下霜呢。大队出发以前,武震怕队伍懒散,带上自己用了六七年的七星子手枪,早早到了集合场去。黑糊影里,只见工人们披着草帘子,满头插着草,哗哗啦啦走来了。说话都嘁嘁喳喳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武震心里一闪:“怯了!”故意高声笑着说:“哈哈!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你们也有一变,都变成刺猬精了。”

  他说得那样轻松,就有人笑着问:“武队长,你看我们伪装得好不好?”

  伪装得倒好,着装可是个邪门。背包多半打得鼓鼓囊囊的,吊在后脊梁上,干粮袋往肩膀上一搭,拖得多长,一走一打后屁股。

  武震笑起来:“同志,你们要唱界牌关么?这样拖肠带肚的,像个啥呀!”拿起干粮袋挂到他们脖颈子上。

  武震属于这类人:和平环境里,心里也许有些小波浪,不大如意;一上战场,什么不如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一个想头——应该胜利。他手下的干部很使他满意。姚长庚报名后,上级分配他当了工务科长,自然是好的。电务科长叫周海,电工出身,名符其实是员闯将。这人身量很矮,两只眼睛跟龙灯似的,滴溜骨碌透活。性子有点急,一急,鼻子尖就出汗。说起来也怪,矮人高嗓子,十个里有九个是这样。周海人不高,说话可像打雷,咕喽咕喽没个完。他嫌人到得迟,正在发急。

  武震笑道:“你不用慌,先查查人数,谁没来,派人去联络一下。那些电话员怎么样?”

  周海说:“那些女孩子倒省事,处处要强,没一个愁眉不展的,就怕落在男同志后头。你听,那不是唧唧咕咕笑呢。”便吆呼着问:“你们一天到黑嘻嘻什么?”

  小朱高声笑着说:“怎么能怨人笑呢?你看小姚,什么都带来了,就是忘记带盐,急头赖脸往回跑,跑两步才想起来,盐拿在手里呢——真是骑着驴找驴!”

  话音没落,山坡上叮当叮当的,一路乱响。只听场子外头笑着囔:“闪开,闪开,包老爷来啦。”

  包老爷是炊事员老包头的绰号。他原是沈阳的一个抬煤工,大老远赶到援朝大队来报名,人事主任看他胡子扎撒的,五十开外了,想打发他回去。老头子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抗美援朝还分岁数,这是谁定的规矩?”

  人事主任想了想说:“你做饭行不行?”

  老包头说:“行!啥都行,就是叫我回去不行。”

  说实话,他哪会做饭。不是串烟,就是糊,净给人半生不熟的饭吃。人家指给他个道,教他怎么做,他丧着脸说:“有吃的还不知足,挑什么眼?要是美国鬼子打来了,你啃地皮去吧。”说是说,他可慢慢地照着旁人教的道把饭做好了。他就是这么个戆眼子:你说是,他偏说不,你说好,他偏说坏,还专喜欢讲丧气话,什么不好听讲什么。人们摸熟他的脾气,也爱逗他,越逗,他越噪儿巴喝的,整天不住嘴。

  武震走上去,想瞧瞧是什么叮当响。原来老包头背着口行军锅,锅上挂的又是菜刀,又是铲子,又是杓子。走一步路,铁器碰的叮零当啷响,热闹得不行。

  武震帮老包头整理好,忍不住乐。他喜欢老包头,也喜欢每个工人。

  看看眼前这些人吧,他们有家有业,吃得饱,睡得暖,有的姑娘正要结婚,他们却抛开这一切,在这漫漫的冬夜里,冒着风霜,冒着寒冷,站在祖国的边沿上,再过一刻,就要离开国,离开家,离开他们祖辈父辈生养劳动的土地,跨到另一块国土上。那块国土有火,有烟,有痛苦,还有死亡。工人们谁计较过一句生死,谁计较过一句自己?

  武震望着眼前一片黑糊糊的人影,知道他们一生从来没闻过火药,乍上战场,样样事都不摸门。他得好好爱护他们,应该嘱咐他们几句话,便又简单扼要谈了些军事常识,做了次政治动员,而后上了桥。

  江桥衬着背后火光,大花栏的黑影都刻出来,轮廓分明。白天江心落了几颗定时弹,桥新炸坏一段,只剩下光溜溜的钢梁。武震紧紧鞋带,骑着钢梁出溜过去,后面的人忽忽都跟着爬。

  当地修桥的工人悄悄说:“不行啊,照点亮吧。”便点起盏灯,却被人一口吹灭。

  只有一件损失:老包头背的行军锅掉下去了。

  老头子急得懊懊躁躁说:“真倒霉,往后不用吃饭了!”

  回想一下每人头一脚踩在朝鲜国土时,心里都会悄悄喊:“朝鲜了!这是朝鲜了!”似乎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该是另一样。你不能不回头,回头望望你的祖国。祖国却落远了,一步一步落远了,望得见的只有渡口三三两两的渔火。

  武震望望天,月牙落了。天上是北斗七星,脚下是黄土,这和祖国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可又不是那个天地了。

  满眼是红烫烫的大火,净火堆,一刮风,火星子乱滚。车站烧得溜平,有一处火堆前蹲着个朝鲜人,伸着两手烤火,望见大队搓着手迎上来。这是朝鲜车站特意派来接头的。那人浑身上下没一丝棉絮,嘴里喷着挺重的酒气,也不多说话,领着武震去找个姓崔的站长。

  武震走着问:“车站搬远了么?”

  那人摇摇头,说话来到一带土坡后。紧靠土坡有两间屋子,又矮又小,上头苫着大披肩似的稻草顶,夜里看起来像是窝棚。那人不走前门,绕到房后,拉开扇板门,招呼武震跟他进去。

  武震往里一走,头擦着房檐,弄了头灰,差点迷了眼。屋里洼下去一尺来深,飘散着淡淡的松柴香味。原来是间厨房。厨房右首有座洋灰台,跟锅灶平连着,上边摆满草鞋。那人迈上高台,又开开一扇门,一股暖气扑到武震脸上——这才是正屋。

  武震脱了鞋走进屋去。那屋子也不分地,不分炕,可着屋子是一条地炕,铺着苇席。炕头上并排躺着四五个年轻轻的人民军,睡得呼呼的。炕当中有张小桌,点着盏铜灯,灯苗摇摇摆摆的,有蚕豆大。

  武震靠着小桌坐下去,一回眼看见那盏铜灯有四寸高,很像敌人飞机打的机关炮壳改装的,擎起灯座看了看,底下果然刻着外国字母。他不知道,点的汽油还是敌人仍的汽油筒,没耗干,从里头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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