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梦远首页史籍历史戏曲戏剧笔记杂录启蒙修身
外国文学总集选集诗文评论古典小说诗词歌赋先秦典籍诸子百家四库提要
国选文学 > 杨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页 下页
二十七


  §第十三段

  这当儿,吴天宝早拉着502次空车,平平安安返回本地大山洞子,下了“客店”。司炉刘福生铲几锹煤压上火,乘务员们每人把毛巾往脖子上一围,大衣一披,背上枪,就由山洞食堂管理员迎他们到食堂去了。

  吴天宝乏是乏,通身上下可舒畅得不行,舌头也管不住自己,特别爱说话。想想那一列车大饼子,有多少大家伙张着嘴急等着吃,到底运上去了;再想想才刚往回开时,大天白日顶着风雪,这一阵飞跑啊,骨头肉都咕咚散了,真真热闹。

  刘福生似乎还没过足瘾,直说:“这要是永远白天跑车,那有多妙!强似晚上瞎摸索,灯都不敢开,别扭死了!”

  这个人长的样样都大,大得真玄。走到什么地方一站,像座影壁。手跟小簸箕似的,脚穿最大号球鞋还箝得脚痛。他的气力也真惊人,一手捽着大卡车的后尾,由你发动车子,怎么也开不走。据他自己说,他从十几岁就练武艺,才练得这样强壮。又能吃,吃豆包一吃二十几个。吴天宝常笑他说:“谁要当你爸爸呀,老骨头也叫你啃着吃了!”他可就有个毛病,爱唱京戏,还非唱小嗓不可。唱起来唧唧的,把人都唱得抽了风。

  漫天还是飞着大雪,密密层层的,近处还能分出雪花,稍远一点,雪花织成匹雪纱,笼着山岭树木,迷迷糊糊像些影子。再远就是片又厚又重的雪雾了,白茫茫的,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什么都看不见了。

  管理员领大家来到山洞食堂,大家又跺脚,又抖身上的雪,好个闹腾。有些先来的乘务员早吃饭歇下去,睡得正香。厨房里有位朝鲜妇女,白衣白裙子,背上用旧花布兜子兜着个睡熟的小孩,已经替大家做好饭,光等着往桌上端了。

  吴天宝从管理员手里接过盆水,脱下棉袄披到身上,像只喜鹊一样,扑喇扑喇洗着脸,盆里的清水转眼变成黑泥汤。

  刘福生叫:“吓,吴大车,真浪!还穿红背心。”

  吴天宝说:“有嘛!你别眼气,这是爱人给织的呢。”

  又一个乘务员道:“小吴啊,你爱人长、爱人短的,你爱人究竟好不好?”

  吴天宝用手巾转着耳朵眼,脸笑得像朵正开的墨菊花说:“可好啦,天底下难找,天外难寻,再没有第二个。”

  刘福生啧啧着嘴说:“我看给你个麻子,赛似拉脚石,你也会看成赛天仙,还当是脸上特意镶的十大景呢。”说着,自己先咧着大嘴笑了。

  旁人洗完脸,忽隆忽隆吃起饭来。刘福生也不管,抡着大巴掌,吭呲吭呲直往米袋子里劈,一面还说:“我这手铁沙掌,练上几天,管保能把美国鬼子一劈两半。”

  管理员笑着问:“擦脸么,同志?”

  刘福生说:“擦那个干啥?吃饭。有饭吃就行,要脸干啥?”

  大伙塞着肚子,笑笑闹闹的,不想把个正睡着的司机吵醒了。这人叫边遇春,红漆面子,两只大眼显得又冷静,又傲气。他把大衣一揭坐起身,瞪了吴天宝等人一眼,点上支烟抽起来。

  管理员立在廊檐下陪着笑问:“炕不凉吧?怎么不睡了?”

  边遇春哼着鼻子说:“睡个鬼!吵翻了天,还睡得着?”

  刘福生正箝菜,菜汤滴到旁人手上,那人一说他,刘福生把大嘴一瘪,没好气道:“你神气什么?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你还挡得住说话啦!”

  管理员听出边遇春和刘福生的话都不是味,怕彼此闹不团结,连忙对吴天宝笑着说:“同志们怕不认识老边呢?志愿军一过江,他就过来了,是来朝鲜的头一台机车,经历的事情可不少了,常给新来的人介绍个经验。”

  边遇春眼望着天,颤颤着腿,也不答腔,怪自大的,似乎根本没理会人家讲些什么,实际什么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吴天宝喜得对边遇春说:“真的么?我们正愁跑车不摸底呢,也给我们谈谈吧。”

  边遇春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谈的。多来一天,多吃点苦头就是了。”他的脸色却变柔和了,说话的声调也变和气了。

  边遇春初来朝鲜时,援朝大队还没来。那时候只是机车临时过轨给志愿军送食粮弹药,碰上敌人一炸,一定隔到哪块去。挨点冻倒不算事,发愁的是吃食。没油没菜,能从车站讨点盐泡咸盐水喝,就着下饭,便知足了。

  边遇春做人精细,把旁人的心理揣摸得稀透。吃硬高粱米饭,他会比做蛋炒饭,咸盐水比做清汤,不好的,比做好的,大家就吃得特别香。连高粱米也吃光时,他领人到野地去拾敌人用汽油烧死在地里的糊庄稼吃。

  除了敌机,最叫人头痛的莫过于钻山洞子。有一夜,边遇春那台机车穿过一带高山,前后要钻二十一个洞子,其中一个有三公里长。在穿这座最长的大山洞时,洞里满是黑烟,特别闷热,边遇春衣领上的风纪扣都发了热,一挨脖子,嗞啦地烫一下。当时边遇春还是副司机,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赶紧用湿手巾摀着嘴,不一会,毛巾便像滚开的水一样烫人,非另蘸冷水不可。司炉填着填着煤,突然熏倒了。火车正在上坡,煤火不能间断。边遇春立忙把司炉拖到旁边,接手烧火。他只觉着头发晕,直想吐,肚子里空空的,又吐不出东西来。忽然脑袋一阵刺痛,仿佛脑子转了个过儿,咕咚地栽倒,昏过去了。

  赶他一醒,发觉他的头浸在水箱里。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苏醒过来。抬起头一看,司机歪在一边,也晕倒了。火车像是匹脱缰的野马,已经钻出洞子,正顺着一条大坡道飞似的往下滑。下面是座桥,桥下是好几丈深的大山涧。这要是一滑到桥上,火车不翻到大山涧里才怪呢。


国选文学(gx.hkz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