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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选文学 > 叶紫 > 丰收 | 上页 下页
插田


  ─—乡居回忆之一

  失业,生病,将我第一次从嚣张的都市驱逐到那幽静的农村。我想,总该能安安闲闲地休养几日吧。

  时候,是阴历四月的初旬─—农忙的插田的节气。

  我披着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门来,田原上早经充满劳作的歌声了。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那些弯腰的斜长的阴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满着一种轻松的,幽雅而闲静的欢愉,贪婪地听取他们悠扬的歌曲。我在他们的那乌黑的脸膛上,隐约的,可以看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高兴的心情来。我想:

  “是呀!小人望过年,大人望插田!……这原是他们一年巨大的希望的开头呢……”

  我轻轻地走过去。在秧田里第一个看见和我点头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须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肯那么高兴地跟着儿孙们扎草挑秧,这是多么伟大的农人的劳力啊!

  “四公公,还能弯腰吗?”我半玩笑半关心地问他。

  “怎么不能呀!‘农夫不下力,饿死帝王君’呢。先生!”他骄傲地笑着,用一对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

  “是的,好些了。不过腰还是有些……”

  “那总会好的罗!”他又弯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着看了一会,在他们那种高兴的,辛勤的劳动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来生活的卑微和厌倦了。东浮西荡,什么东西部毫无长进的,而身体,又是那样的受到许多沉重的创伤;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会立业安家,有时甚至连一个人的衣食都难于温饱,有什么东西能值得向他们夸耀呢?……而他们,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绿的湖水,疏云的,辽阔的天际!唱自家爱唱的歌儿,谈自家开心的故事。忧?愁?……夜间的,酣甜的呓梦!……

  我开始羡慕他们起来。我觉得,我连年都市的飘流,完全错了;我不应该在那样的骷髅群中去寻求生路的,我应该回到这恬静的农村中来。我应该同他们一样,用自家的辛勤劳力,争取自家的应得的生存;我应该不闻世事,我应该……

  田中的秧已经慢慢地拔完了,我还更加着力地在想着我的心思。当他们各别抬头休息的时候,小康──四公公的那个精明的小孙子,向我偷偷地将舌头伸出着,顽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满了秧扎的田中,笑了:

  “去吗?……高兴吗?……”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使我突然忘记了腰肢的痛楚,脱下了鞋袜和大衣,想同他们插起田来。我的白嫩的脚掌踏着那坚牢的田塍,感到针刺般的酸痛。然而,我却竭力地忍耐着,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几乎笑出眼泪来了。他拿给我一把秧,教会我一个插田的脚步和姿势,就把我送到那最外边的一层,顺着他们里边的行列,倒退着,插起秧来。

  “当心坐到水上呀!……”

  “不要同我们插‘烟壶脑壳’呢!……”

  “好了!好了,脚插到阴泥中拔不出来了!”

  我忍住着他们的嘲笑,站稳了架子,细心地考察一遍他们的手法,似乎觉得自家所插的列子也还不差。这一下就觉得心中非常高兴了。插田,我的动作虽然慢,却还并不见得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啊!

  四公公越到我的前头来了─—他已经比我快过了一个长行。他抬头站了一站,我便趁这个机会像夸张自家的能干般地和他扳谈起来。

  “我插的行吗?四公公!”

  “行!”四公公笑了一笑,但即刻又皱着眉头说:“读书人,干这些事情总不大合适呀!对吗?……”

  “不,四公公,我是想试试看呢,我看我能不能插秧!我想……唔,四公公,我想回到乡下来种田呀!”

  “种田?……王先生,你别开玩笑呢!”

  “真的呀!还是种田的好些……我想。”

  四公公的脸上阴郁起来了,他呆呆地站在田中,用小眼珠子惊异地朝我侦察着我的话是否真实。我艰难地移近着他的身边,就开始说起我那高兴农人生活的理由来,我大声地骂了一通都市人们的罪恶,又说了许多读书人的卑鄙,下流……然后,正当欲颂赞他们生活的清高的时候,四公公便突然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得啦!先生,你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他朝儿孙们打望了一下,摸着胡子,凄然地撒掉手中的残秧。“在我们,原没有办法的,明知种田是死路,但也只得种!有什么旁的生涯给我们做得呢?‘命中注定八合米,走尽天下不满升。’……而先生,你……读书人,高升的门路几多啊!你还真的说这种话……你以为,唉!先生,这田中的收成都能归我们自家?……”

  他咽住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那湿润的小眼睛,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的胡子悲哀地随风飘动着,有一粒晶莹的泪珠子顺着他那眼角的深深的皱纹爬将下来。

  儿孙们都停了手中的工作,朝我们怔住了:

  “怎么啦?公公。”

  “没有怎么!”他叹一声气。忽然,似乎觉到了今天原是头一次插田,应该忌讳不吉利的话似的,又朝我打望了一下,顺手揩掉那晶莹的泪珠子,勉强装成一副难堪的笑容,弯腰拾起着秧禾,将话头岔到旁的地方去:

  “等等,先生,请你到我们家中吃早饭去……人,生在世上,总应该勤劳……”

  我没有再听出他底下说的是什么话来,痴呆地,羞惭地站在那里,但着他祖孙们手中的秧禾和那矫捷的插田的动作……“死路”。“高升的门路!”……我觉得有一道冰凉的流电,从水里通过我的脚干,而曲曲折折地传到我的全身!……

  我的腰肢,开始痛得更加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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