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选文学 > 叶紫 > 丰收 | 上页 下页 |
杨七公公过年(4) |
|
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箩,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气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卖小菜,竟能卖到三四千钱,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钱好落,七公公便乐起来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编好了一个小篮儿。他告诉着福生,只要能够替他积上三百四百文钱,他可以独自儿去贩卖香瓜子,赚些钱儿来帮帮家用。只要天气不下雪,他的身体总还可以支持的。 福生没有什么异议。四五天之后,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来了。福生嫂原来也是非常能干的,每天招呼过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后,便独自儿把船头船尾用篷子罩起来,带着四喜子,小玲儿,跑过打浦桥的北面,找着了些安南巡捕老爷,穷学生子,便替他们补补鞋袜,或者是破旧的衣裳…… 这样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轻便地维持下来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当太阳还没有露面的时候,七公公就跟着儿子爬了起来,提着满篮了香瓜子,欢天喜地的,向着人烟比较稠密的马路跑去。 “谁说的上海没有生路呢?”他骄傲地想,“一个人,只要安本份,无论跑到什么地方都是有办法的啊。这就是天,天啊!” 七公公的勇气,便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饿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从大的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马路。只要可以避着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便快乐地,高声地叫着“卖香瓜子!”装着鬼验儿逗引着孩子似的欢笑,永远地象一尊和蔼的神抵似的。一直到瓜子卖完,夕阳西下,寒风削痛了他的肤骨,才象一匹老牛似地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子,带着几颗给孩子们吃的橘子糖,跑将回来。同儿媳孙子们吃着粗糙的晚饭以后,一睡,便什么都不去想它了。 天气毕竟是加上了几重寒气,听说是快要到洋鬼子过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渐渐地紧张起来。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着,小心那些贪婪的象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们的凶恶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关照着。这一天,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父子们的心。在桥边,儿子福生又特别在站着,多瞧了那老迈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个拐过了一个弯,不再看见了,他才放开着大步,朝高昌庙铁路边的菜园跑去。 也许是因为过于耽心了吧,七公公刚刚才转过一个弯,心儿便跳起来了。手中的草篮子轻轻地抖战着,香瓜子统统斜倾在一边。他用着仓猝的眼光,向马路的四围不住地打望着:可没有看见什么,大半的店门,都还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开开呢。 自家把心儿镇静了一下。于是,便开始向大小的弄堂里穿钻起来,口里喊着: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顾,照例是上学去的孩子们。用着白嫩的小手夹着一个铜元轻轻地向草篮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个鬼脸儿之下,捧着百十粒香瓜子儿笑嘻嘻地走开了。接着便是讨厌的,争多争少,罗罗苏苏的娘姨和老太婆们!…… 工厂的汽笛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七公公便悄悄地从弄堂里钻出来,急忙穿过了一条大的马路,准备着回家去吃午饭,可是,猛不提防在马路的三岔口边,突然地发出一声: “跑来!卖香瓜子的老头子!” 七公公一看,一个荷着枪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过来,他吓得掉转头来就跑。 “哪里去?猪猡!” 安南巡捕连忙赶了上来,用三只指头把七公公的衣领子轻轻地抓住着向后面一拖!…… “猪猡依的香瓜子阿是弗卖?娘个操屄!娘个操屄!” “卖,卖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发抖。 于是,那个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气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着,又跑拢来了四五个: “来呀!吃香瓜子呀!” 一会儿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着不肯爬起来,口里便尽量地哀求着: “老爷!钱!……做做好事啊!……” “钱?猪猡!”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脚,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篮子上。 篮子飞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铜板……接着又是一阵扫地的旋风! “天哪!”七公公伤心地大哭着。他爬起来到处找寻着他的草篮子!草篮子抵剩了一个边儿;香瓜子?香瓜子倒下来全给大风吹散了;铜板?铜板满马路滚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象发疯了似的。他瞧着那几个凶恶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几脚,出出气!要不是他们荷著有一支枪的话。 还有什么办法呢?祗好痛苦地拾起马路上的零碎的铜板,提着半个草篮儿,走一步咬一下牙门地骂几句;象一匹带了重伤的野狗似的,踉跄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里来。七公公的心儿,差不多快要痛得裂开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一面吃饭一面流泪的向媳妇诉述着他这一次被劫的经过。媳妇垂头叹着气,说着一些宽慰的活儿,小玲儿和四喜子便围着他亲热地呼叫起来;可是,这一回,公公的怀中,再也没有橘子糖拿出来了。 午饭过后,太阳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还没有看见回来,七公公可真有点儿急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入他妈妈的!” |
国选文学(gx.hkzww.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