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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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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晚上翠芝一个人回来,世钧问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翠芝听见说他一直等着他们,到现在没吃晚饭,他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好了,倒是觉得非常饿,翠芝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他,忙叫佣人快点开饭。张罗着他吃过了饭,她又劝他:“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呀,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但她还是催他上楼去躺着,又给他泡了杯茶,亲自送上楼来,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里拿了本书来给他看。 她端着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抛。这一抛,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趿着拖鞋下床来拾取,但是翠芝一转身,已经弯腰替他拾了起来。她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道:“哟!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事——” 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 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她又向世钧笑道:“嗳呀,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呀!” 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她读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她又打着“话剧腔” 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嗳呀,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两人竟挣扎起来,世钧是气极了,也许用力过猛,翠芝突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 一面说着,便挺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点没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见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她那声音,可以知道她已经不预备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爿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片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却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还要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示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钧的全部对话都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床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 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 听她那口吻,好像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看她那样子,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出来,就到阳台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里微微有几点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条弄堂里的人声也渐渐地寂静下来,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打呵欠,一个呵欠拖得非常长,是纳凉的人困倦到极点了,却还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轻轻地唱一支歌,四五个人合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练习着,预备旅行的时候唱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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